正文 第2章 特稿(1)(3 / 3)

當時,上海的左翼文藝運動已經聲勢浩大,北平的自由主義“京派”文人圈子更是卓然成宗。老舍卻不屬於任何一邊,和哪邊都沒有熟稔的交往。他是獨立抑或孤立的,無黨無門無派,既沒有他趨奉的對象,也沒有誰表示要與他同氣相求。他毫不在意,安然地在濟南,在“文壇的邊緣”,寫自己的東西;除了寫作,隻跟出版商打交道,決意將職業寫家的事業進行到底。

一九三六年,老舍先生果然辭去教職,真的成為“專以寫作掙飯吃”的職業寫家,所結出的果實,是《駱駝祥子》。關於《駱駝祥子》,經過用心的解釋,現已成為適合用階級分析來談論的作品。本身,老舍寫作之時不具備這樣的思想武器,其次,小說中的人物關係也並不滿足階級的眼光。《駱駝祥子》是明清市井文學傳統(三言兩拍)與狄更斯式英國底層現實主義小說的結合體,它的生活、人性豐富性,表明了這種傳承。

辭職並寫作《駱駝祥子》的老舍,是舒暢地活在自己裏麵的老舍。“辭職後,一直住在青島,壓根兒就沒動窩。青島自秋至春都非常的安靜,絕不像隻在夏天來過的人所說的那麼熱鬧。”“地方安靜,個人的生活也就有了規律。我每天差不多總是七點起床,梳洗過後便到院中打拳,自一刻鍾到半點鍾,要看高興不高興。”“一到星期一,便又安靜起來,鴉雀無聲,除了和孩子們說廢話,幾乎連唇齒舌喉都沒有了用處似的。”(《這幾個月的生活》)倘如此種生活不被打擾,我想他總能這麼安靜地繼續寫出《駱駝祥子》式的作品,三部五部,或更多。

但是,日本人來了。

日本侵華,改變了現代中國許多事情,大至國家命運,小至一個作家的文學生涯。在我做過一些研究的作家裏頭,張恨水就是一個突出例子。戰爭爆發前,張恨水作為暢銷作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戰爭一來,從麵積上講有半個中國淪陷,從經濟狀態上講大城市幾乎悉落敵手,張恨水完全失去讀者市場,再加上大後方物資緊缺,根本不可能支撐什麼暢銷書的發展。

老舍小說還算不上暢銷書,他這方麵損失不像張恨水那麼大。不過,日本人從一個更深刻的方麵影響了老舍——他們改變了他作為一個作家的狀態。

先前老舍根本是一個獨立作家。

一九五四年,他在第一屆全國人大講台上說:“我本是個無黨派的人。”這句話擱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這是他從濟南“獨自逃走”的日子)以前,可稱不折不扣、分毫不差。但在這之後,他再也不是這個樣子了。

一個平和、安靜的人,便這麼被驅往顛沛和離亂。日本人的戰火,把老舍從“紳士”態中趕出,他再也找不回來“各處靜得連狗仿佛都懶得吠一聲”的閑祥獨逸。向來隻在文壇“邊緣”弄筆的老舍,從此彙入喧鬧人流、變成文壇上呼朋喚友的大忙人。這是天翻地覆的變化:“未到漢口之前,我一向不大出門,所以見到文藝界朋友的機會就很少。這次,一會到便是幾十位!他們的筆名,我知道;他們的作品,我讀過。今天,我看了他們的臉,握了他們的手。”(《快活得要飛了》)

久仰久仰,相見恨晚,把臂歡言,情至意盡,買醉同歸……一下子掉在朋友堆裏。多次在作品中流露過對群體方式、群體行為抵觸心理的老舍,現在終於加入進來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是經驗之談。倘能以一支筆“掙飯吃”,以老舍的本性,似乎永遠不會入什麼江湖。如今,日本人把他逼得隻能入江湖。他隻身從千裏之外驚惶出逃,投奔朋友,隻能靠江湖。到得江湖上,便做江湖人。

文壇這江湖,也和金庸筆下武林一樣,英豪各路,門派林立。約而括之,則不外正邪兩派。眼下,為著抗敵救國、共禦外侮,正邪兩派暫停爭鬥,聯手擊寇。話雖如此,領導權問題還是不易擺平。兩派中任何一派做盟主,對方皆有不甘。這時,出現了一個向來無門無派、人品資望都還不錯的人,遂一致推其為主事者。

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七日,全中國文藝界的抗日統一戰線組織“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武漢成立,老舍被推為常務理事,並任總務組組長。“文協”不設理事長,總務組組長蓋即總負責人。國共兩黨、右左兩翼,至少當時比老舍名頭響的大有人在,老舍自知輕量,再三推辭,說:

“我算老幾,怎能擔此重任!”(胡紹軒《現代文壇風雲錄》)可這是國共雙方邵力子、周恩來反複協商的結果,想推,是推不掉的。

文壇邊緣人,忽然成了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