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變
今年二月三日,是我國著名作家老舍誕辰一百一十周年。對一個名人最好的紀念是了解他,真正地認識他。現刊登李潔非先生的文章,以表示我們的懷念——古人講“文如其人”,放在今天看,意思似乎並不成立。現在一般覺得,文和人,是有區別的,甚至有很大區別。人是人,文是文,以文揣人,十之八九行不通。
既然如此,古人為什麼會這樣說,而且被普遍接受,相傳了千百年?大約是因為環境。古人生活環境簡單,社會化程度跟今天比,很低很低,如果抱定了一種生活態度和方式,或許一輩子也不受打擾。在這種情況下,人和文達成一致或保持統一,不僅不難,且很自然。而現代,事情就全然不是這個樣子了。
拿到曆史上比較,二十世紀的中國作家,一致特點是變化大。寫《十批判書》的郭沫若,跟寫《李白與杜甫》的郭沫若,很多方麵對不上號。《王眧君》與《雷雨》居然出於同一作者之手,讓人看不出淵源。從《寒夜》到《團圓》(影片《英雄兒女》的小說母本),似乎有兩個巴金。不單他們,就是解放後一些逐漸邊緣化的作家,也變得判若兩人。像沈從文,現在大家一般認為解放後他受到打壓,改行做了別的,反而使一生的創作麵貌僥幸保持了完整性,不是那樣支離破碎、麵目全非,但實際上,他也曾努力過,想要洗心革麵,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他參加十三陵水庫勞動,回來後費了很大的勁”寫了一篇散文《管木料廠的幾個青年》,幾十年後其子沈虎雛編全集時,為之犯難,因為“平心而論,這篇遵命作品水平很差”。還有路翎,在《財主底兒女們》、《饑餓的郭素娥》、《蝸牛在荊棘上》中,那樣光彩奪目、才氣逼人,可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寫的《反動派一團糟》、《人民萬歲》、《英雄母親》、《祖國在前進》、《青年機務隊》、《朱桂花的故事》一批作品,當時對它們的批判固然全無道理,可單論水準,實在也不讓人佩服,已經配不上“路翎”兩個字;及至晚年,出獄及平反後所寫《野鴨窪》、《英雄時代和英雄時代的誕生》等六部長篇、三百萬字,簡直隻是對“路翎”這名字的嘲弄了。言至此,不免想到二十世紀我們文學上的那個“哥德巴赫猜想”——如果魯迅還活著,他會怎樣?這是很多人懸在心頭、最為好奇的疑問。據說,毛澤東一九五七年春天在上海有過解答,幾年前黃宗英以聆聽者身份作過證。不過,揆以建國後文學中的實際,恐怕並不隻有那麼一種可能。
這裏,單表一人:老舍。說起老舍先生,二十世紀的頂級作家除了魯迅,大概沒有人比他在普通讀者中間影響更大。
照理說,大家應該對他很熟悉,對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作家了解得比較清楚。可實際上遠非如此。現在大家關於老舍的認識,是被引導出來的。這樣的引導,合不合事實?也合於事實,然而,不是全部的事實。比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授予他“人民藝術家”稱號,這種表彰後麵所包含的那個時代的種種話語,對以後人們理解老舍影響很大,可是恐怕隻有很少的人才知道,順著這種含意理解老舍,隻合適解放後的老舍,對於之前的他卻並不合適,甚至很不合適。原來的老舍,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作家——若與後來主流的解釋相比,甚至是一個想象不到的作家。
老舍出生後第二年,父親在八國聯軍攻打北京時死於戰事,孤寡幸得親朋接濟,尤其是一個叫劉壽錦的滿清舊貴,資其讀書。一九一八年六月,他從北京師範學校畢業,雖然學曆僅為中專,在當時也算受過了良好教育。
不久,就在他所在城市,“五四運動”
爆發。然而,他與中國現代史上如此重大而且近在咫尺的事件,不曾發生任何關係,沒有留下一言一行的記錄。這在當時受過一定教育的青年中間,實為罕見。別的不消說,拿新文學人士素來不屑的張恨水為例,即可知老舍身在北京而對“五四”無所表示,頗為特別——那時,遠在南方的張恨水,當“五四”最高潮之際,因偶然到上海“親眼看到了許多熱烈的情形”,便“顫動了”“野馬塵埃之心”,為此千裏迢迢去北京,計劃先在北大旁聽,慢慢在這“五四”發源地轉為一名正式生(到京後,因生計無著,投報館做事,這才轉寫章回小說)。
“五四”之於新文學,就像一所學校或一間課堂,現代作家們要麼從它那裏受到教育和熏陶而開始文學之路,要麼本身就在裏麵充當一名教員。大家都是“五四”
的果實或種植者,掰著指頭數一數,絕少例外。可是老舍踏上文學路,確確實實跟“五四”沒有關係(其經過馬上就會說到),真的可算一個“另類”;尤其考慮到他就處在這場大風暴的中心地帶,有“近水樓台先得月”之便,這種疏遠就益覺惹眼。
辨析這一點,並非表示對他文學由來的質疑,一點也不;但是,它應該能夠告訴我們兩點:第一,老舍先生本來不是一個對政治感興趣的人;第二,老舍先生身上也沒有多少舊式知識分子“兼濟天下”的意識或者新式知識分子維新革命的意識。
在那個風雲激蕩的年代,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三年,老舍先生是怎麼度過的呢?他從童年和少年的困厄中脫身,得到不錯的工作和薪水,對此他心滿意足,實實在在地享受生活。“我隻是不嫖。”一九三八年老舍在《小型的複活》裏,這樣描寫自己。每月一百五十四塊大洋的豐厚收入,使這位“正紅旗”的後人沉浸在煙、酒、麻將之中。直到第二年八九月間,受到上司“申斥”而辭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