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越沒有孩子們的問題。從昨天下午到現在，他粒米未沾。先是因為噴嚏打個不停，飯沒到肚，先就嗆得氣都快沒了。後來是起了一身的紅疙瘩，奇癢難當，按大夫給的藥方煎了一大碗的苦水倒進肚子，一下子就飽了，什麼也吃不下了。
陳子越有個毛病，不喜歡學生在學堂裏喝茶吃點心。他說，學堂不是茶館。可是，眼下他好渴望得到一杯茶。……當然，若是有這麼幾塊酸酸甜甜的開胃點心，那他也不介意把從前的看法改變一下。
林可兒看他像個鴨子一樣直著脖子幹咽唾沫，貌似愧疚地低了頭走出去。
她拍了拍巴掌，小豆豆像個瓶子裏的魔怪一樣冒了出來，很麻利地從矮樹叢後弄出個爐子，壺嘴正咕嚕嚕地冒著熱氣。
那幾個孩子看得呆了，卻很有默契地一致保持沉默。林可兒拎著茶壺，捧著碟子，自信滿滿地進去了。黎琛一揮手，六個人熟練地分成了兩撥，貓著腰出溜到了窗戶下。
……靜悄悄的。再靠近一點。
……咕嘟咕嘟，咯吱咯吱。幾個人麵麵相覷：這是什麼狀況？黎琛探了探腦袋，人眼瞬間就退化成了牛眼，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另外五個不約而同地一齊湊過去，愣怔了一下後，個個都是腿一軟，本能很有選擇性地全坐在了黎琛的身上。隻聽得黎琛悶哼了一聲。
林可兒又出來了，手裏捧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包包，嘴裏還在起勁地嚼著。她滿意地聽到此起彼伏的肚子響，錯落有致地咽口水的聲音也沒逃得過她的耳朵。難怪，現在已經辰時了，相當於十點多了，不到六點吃的早飯，孩子的消化功能好，早就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梅子餅的清香很適時飄散開來。手上小包包承受的灼熱，連林可兒都感覺到了。
“大哥，”林可兒將小包包捧到黎琛的眼前，“您早就餓了吧？先吃點墊墊吧。”
黎琛勉勉強強地把心中的那一絲詫異給抹了。這小魔王叫他大哥！雖然一個府裏生活了幾年，大家卻還不是很熟。她是爹爹的心頭肉，他們幾個是爹爹的腳下草。他知道娘和姨娘們都不喜歡她，卻從來不敢對她有什麼舉動。他們小小年紀就知道這個小妹妹得罪不起，人人都聽從娘的教導，對她敬而遠之。她也從來不找著他們，跟幾個小丫頭玩得有聲有色。……可是她剛才喚他大哥！是為早上的那幾句話麼？……黎琛一陣汗顏。
在黎琛內疚的當兒，林可兒已經把梅子餅散了一圈了。一路上哥哥姐姐地喊下來，那幾個都有些訕訕地。黎瑤還小小地自我批評了一把——她昨天還說那個人吃飯像豬哩，今天自己卻像條小狗一樣吃人家給的東西……可兒真是寬宏大量……
一時間大家都鼓著腮使勁地嚼。
“元寶哥哥，梅子餅好吃嗎？”
林可兒對著金元寶笑。
金元寶咽下最後一口點心，——嗯，梅子餅吃過好多，這一次的最好吃。他也對著林可兒笑。他喜歡看到她笑，覺得心裏都是亮亮的，就是沒有梅子餅，隻要她對他笑笑，他就一點兒也不餓了。李劍聲斜一眼金元寶，冷冷地哼一聲。黎家那幾個兄妹卻知道其中古怪，心裏早就把戰鼓擂得山響，隻等那個一肚子壞水的小東西得勝凱旋。
金元寶看著伸到麵前的雪白小手，還沒轉過彎來。
“金元寶哥哥，拿來。”
金元寶聽著這清清甜甜的聲音，茫然無解地對上了黎家兄妹看豬一樣的眼光。李劍聲嘎嘎地笑得腸子都要斷了。
金元寶摸出把碎銀子來。林可兒兩眼冒光，馬上把錢用一方小手帕密密實實地裹好揣進懷裏。金元寶剛剛鬆了口氣，那雙小手又伸過來了。
“金元寶哥哥，還不夠。你知道那梅子餅是誰做的麼？是我爹爹！那一塊塊餅，凝聚著爹爹的心血，凝聚著爹爹對我萬分的愛，本來是千金難買的。不過我們既然同學一場，我這個人又萬事好商量，這樣吧，我就吃個大虧，你那一小錠金元寶……”
金元寶跳了起來。丞相大人做梅子餅！誰信這話誰就是二百五！！……話說回來，就是皇帝做的梅子餅也沒這麼貴！
“不給？那就把我的點心還給我，聽好了，是原、來、的、梅、子、餅！”
“不給！”金元寶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梅子餅吃也吃了，怎麼原樣還給你？要麼這樣，明天我把拉下的屎帶給你可好？——幹脆，我們讓夫子給出個主意好不好？”
好小子，敢把老大抬出來……
林可兒氣鼓鼓地進了學堂。金元寶得意的摸摸那個差點就被人算計的元寶，飄飄然地也進去了。那幾個有些失望。他們個個都在盤算著可兒旗開得勝後，再怎麼染指那錠金子呢。
陳子越肚子飽了，那小丫頭不知弄的什麼茶，喝下去嗓子也舒服多了。吃飽喝足，不冷不熱的小風細細地吹著，好想睡覺啊。他一貫是個嚴謹的老師，當然不能在課堂上打瞌睡，隻好先吩咐弟子們自習，自己先出去清醒清醒再說。
林可兒掰著手指頭，開始計數。
……九。
她終於等到了金元寶毛骨悚然的驚叫。林可兒滿意地看到其餘的幾位師兄師姐兩耳不聞身邊事，一心隻讀聖賢書，隻是眼珠子在半合的眼皮下骨碌碌亂轉。金元寶臉色煞白，渾身哆嗦，他們肯定看得開心死了。
“金元寶哥哥，你怎麼了？”
“這是什麼東西？”金元寶指著硯台上黑乎乎地一小塊東西，翻開的書頁上也有軟趴趴的幾小團。
“金元寶哥哥，你不認識這個東西？它就是喜歡喝血的螞蟥啊，看，軟軟的，粘粘的，多可愛呀！”
那幾個都覺得板凳上忽然長滿了刺，怎麼都坐不住了。雖然有可能被突然殺個回馬槍的老師逮個正著，他們還是一個比一個利索地從位子上了跳起來。一眨眼工夫，金元寶的身邊已經圍了一圈的腦袋瓜子。他們研究著那幾坨像鼻屎似的東西，就這麼丁點的東西，看不見嘴在哪裏，還沒有翅膀，怎麼跟蚊子一樣會吸血呢？
“元寶哥哥，你怎麼不把它們給扔了？等著它們來吸你的血啊？”
金元寶都要哭了。那是什麼東西啊，涼涼的，根本拿不下來，惡心死了……
“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呢，還是我來吧……”
林可兒伸手從硯台上揪了一個下來。那螞蟥是有吸盤的，一頭被林可兒捏在手裏，一頭還叮在硯上，扯得細細長長的。林可兒玩得興起，把那蟲子一扯一鬆，那蟲子就一會長一會兒短。
……幾個孩子都覺得身上的雞皮疙瘩一粒粒爭先恐後地從毛孔裏拱出來……
“像不像我們小時候流的鼻涕？”林可兒把另一頭也摳了下來，兩隻手拉來拉去的，還一個勁兒地往金元寶的鼻子上比劃。幾個人胃裏同時一陣翻湧。“要是把它燙死了，應該跟張媽做的甜醬拌麵也差不多……”
“你別說了……”金元寶已經開始幹嘔，“你把它們都弄走……”
真正的金元寶帶著潤潤的溫暖到了林可兒的手裏。啊，金子！這是她的金子！是靠她自己的智慧賺來的啊！林可兒完全沉浸在豐收的喜悅和對未來的憧憬裏，壓根沒看到陳子越和他的幾個弟子正在外麵狂吐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