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詩歌理論批評的嬗變(上)(2 / 3)

2.關於“朦朧詩”產生的原因

把繆斯從“左”的籠子鬆綁而飛的謝冕,在支持年輕一代詩人的崛起時,這樣分析“朦朧詩”興起的原因:“曆史性災難的年代,造就了一代人。他們失去了金色的童年,失去了溫暖與友愛,其中有不少人,還失去了正常的教育與就業的機會,他們有被愚弄與被遺棄的遭遇。……於是,他們對生活懷有近於神經質的警惕,他們擔心再度受騙,他們的詩句中往往交織著紊亂而不清晰的思緒,複雜而充滿矛盾的情感。因為政治上的提防,或因為弄不清時代究竟害了什麼病,於是往往采用了不確定的語言和形象來表述,這就產生了某些詩中的真正的朦朧和晦澀。”

陳言則從新詩變革的角度分析了“朦朧詩”的由來。他認為,它的“誕生也是新詩變革的產物,詩壇的一些新人本著不斷求索的精神,對改革舊詩風,探求新的方法作出了努力”。還有些人認為,“朦朧詩”是對假大空詩風的一種反動,是對僵化的思想、陳舊的套式的反叛。

有的人則認為,“朦朧詩”是學習西方現代派的產物。對此,李叢中在《朦朧詩的命運》中提出異議。他認為:“朦朧詩的產生,隻能是在十年浩劫這朦朧灰色的年代。在十年浩劫中,對資本主義的文藝作品唯恐回避不及,青年們哪有機會去模仿現代派詩歌呢?相反,倒是由於朦朧詩的出現,引起了人們的注意,由理論家們指出它與西方現代派詩歌相仿佛之處,朦朧詩人才猛省到自己早有祖師爺,而開始拜師學藝的。而在這之前,朦朧詩與現代派詩歌之所以有相似的原因,隻能從大致相似的社會條件中去尋求答案。或者說,是‘無師自通’。”

吳亮則從心理學角度分析了“朦朧詩”產生的原因。他認為,“朦朧詩”所表達的“朦朧的意境、想象的蕪雜、聯想的奇特、怪誕”以及“不惜以令人耳昏目眩的詞語拚湊使詩變得曖昧不清”,這有什麼不可以呢?“人們的日常意識並不總是有條理的,而經常是紊亂的、隨意的,再則夢魘又老是光顧,朦朧詩的心理淵源就在於此。”

3.關於“朦朧詩”的評價

反對“朦朧詩”的多為老一輩詩人和詩評家,他們或對“朦朧詩”的興起原因不理解,或擔心新一代的崛起威脅了他們自己在詩壇的地位,因而紛紛著文提出不同的意見。如艾青認為,鼓吹詩可以讓人不懂的理論無異是在推銷自我麻醉的“迷幻藥”。臧克家亦表示,現今流行的那種如淡煙、如殘雲、如遊絲、如敗絮的“朦朧詩”,“既乏生活氣息,又無時代精神,哀曲獨唱,聲音低沉而渺茫,學外國的‘沉渣’而數典忘祖,敗人胃口,引讀者入迷魂陣”。這是“敗壞新詩名譽,使少數人受毒害,使廣大讀者深惡痛絕的一種‘流派’”。臧克家這種和革新者唱反調的“深惡痛絕”的看法,代表了大部分老詩人的意見。和臧氏同調的思想保守的評論家聞山也附和說:那些為表現“我”而作、別人懂不懂與“我”無關的詩,“那實質上是把文藝工作者奮鬥的目標,從為人民服務、建設社會主義推後到資產階級追求個性解放的年月”。這是在上綱上線。

得思想解放之先的朦朧詩,有如衝破嚴冬陰霾的春燕,誰也阻擋不了它在廣闊的天空中翱翔。謝冕在一次座談會中指出:“近一兩年裏出現的一批年輕詩人及他們的一些‘新奇’‘古怪’的詩,是新詩史上的一種新的崛起,它‘打破了詩壇的平靜’,引起了習慣勢力和惰性的驚恐與不安。”思想激進的鍾文、吳思敬進一步補充了謝冕這種反規範的意見,認為“這批年輕詩人的詩作不僅是‘新的崛起’,並在一定程度上是方向,是未來詩壇的希望,他們必將掀起詩歌發展的大潮”。

在討論中還出現了第三種意見:“朦朧詩”既非新的崛起,也非沉渣泛起。評價一種新體詩歌,捧殺要不得,罵殺也不可取。如公劉便“主張寬容”,“既不同意那種一味鼓吹所謂朦朧詩的‘理論’,也反對看見凡是自己感到別扭一點的東西就視同洪水猛獸的‘理論’”。不應硬“把所謂朦朧詩鼓吹成新詩的‘主流’,另方麵也不能以‘非我即敵’的簡單化的邏輯把某些青年詩人打入地下”。公劉這種看法得到不少人的讚同。

關於“朦朧詩”,1980年討論得極為熱烈,有時表現為“三岔口”式的交鋒。這場論戰的積極意義,在於給詩壇帶來了一股強勁的衝擊力,它迫使詩人們認真思考詩的現狀和前途,考慮自己在新的詩歌潮流麵前的抉擇:寫什麼樣的詩,怎樣寫才能更符合開放時代的要求。在討論中,盡管有像臧克家這樣的老詩人對“朦朧詩”深惡痛絕,但“朦朧詩”作為一種藝術潮流,不是從詩壇上消失,而是以更大的吸引力成為年輕的詩人學習和超越的對象。一個不同於五六十年代的詩歌流派,確實在中國詩壇存在著、發展著,這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客觀事實。當然,“朦朧詩”也有退潮的時候,它不可能實現它的擁護者的祈願而成為“中國詩壇的主流”。

這次討論的最大缺陷是概念不明確。“朦朧詩”到底是指采用離奇怪誕的意象、晦澀得叫人讀不懂的“詩謎”,還是指多讀幾遍便“能解其中味”的作品,或者是介乎於這兩者之間的“花非花,霧非霧”的詩?正由於含義本身的模糊和“朦朧”,給討論問題、弄清是非帶來極大的障礙。其次是對“朦朧詩”產生的社會的、思想的、藝術的原因還缺乏完全科學的、有說服力的回答。在討論中還有一些作者文風不正,愛走極端。特別是討論到後來,由於政治的幹預,不同意見未能得到充分的發表。

二、關於“新的美學原則”的討論

在討論“朦朧詩”時,某些理論家企圖擺脫概念的糾纏而係統地闡述自己的理論觀點。孫紹振的《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就是值得注意的一篇。此文在評述部分青年詩人在美學領域內的探索時,提出了自己的理論主張。他認為,“與其說是新人的崛起,不如說是一種新的美學原則的崛起”。他分四個方麵概括了這個“崛起”的“新的美學原則”:1.它與傳統的美學觀念不無聯係,但又“表現出一種不馴服的姿態。他們不屑於作時代精神的號筒,也不屑於表現自我感情世界以外的豐功偉績。他們甚至於回避去寫那些我們習慣了的人物的經曆、英勇的鬥爭和忘我的勞動場景。他們和我們50年代的頌歌傳統和60年代戰歌傳統有所不同,不是直接去讚美生活,而是追求生活溶解在心靈中的秘密”。2.它比較強調社會學和美學的不一致性,突出自我表現,與傳統觀念的不同集中表現在人的價值標準上。作者認為,“既然是人創造了社會,就不應該以社會的利益否定個人的利益,既然是人創造了社會的精神文明,就不應該把社會的(時代的)精神作為個人的精神的敵對力量”。3.“藝術革新,首先是與傳統的藝術習慣作鬥爭。”“沒有對權威和傳統挑戰甚至褻瀆的勇氣,思想解放就是一句奢侈性的空談。”突破傳統必須有“美的法則”作指導,而這個法則“是主觀的,雖然它可以是客觀的某種反映,但又是心靈創造的規律的體現”。青年詩人突破傳統固然要從傳統中吸取某些“合理的內核”,但當前麵臨的矛盾,主要還在於舊的“藝術習慣的頑強惰性”。

孫紹振以陌生的麵孔和挑戰者的姿態出現,衝擊了傳統的藝術觀念和美學原則,由此引發了一場論爭。《詩刊》、《文藝報》、《詩探索》、《人民日報》等報刊陸續發表了程代熙、周良沛、敏澤、公木、宋壘、李準、李元洛等人的文章,表示不同意孫紹振的觀點。程代熙認為,孫紹振“新的美學原則”的綱領就是“自我表現”,與西方現代派所主張的“表現自我”是相通的。這是貌新實舊的“美學原則”。周良沛也認為詩中的“自我”不能離開直接關聯個人命運的生活。敏澤認為孫紹振要求“褻瀆”自己的民族傳統,甚至藝術的革命傳統,而去推崇“他民族的習慣”和“傳統”的理論,“未必是一種引導青年善於創新的理論”。

為了使朦朧詩從“文革”時的地下狀態堂堂正正走到地麵,以獲得更廣闊的生存空間,一些革新派奮起“反擊”。陳誌銘在《為“自‘我’表現”辯護》的文章中說,程代熙斷言“抒人民之情”和詩人的“自我表現”是“兩種相互排斥的藝術觀,”這是違反藝術規律的。“在我們社會主義國家裏,表現‘所謂個人的感情,個人的悲歡,個人的心靈’是不是大逆不道?是不是等於‘龜縮在自我的深處’?”如果我們同意詩可以以心靈世界為表現的對象,“那麼,它展現人的心靈時往往就是從‘個人’入手”。作為翻譯家的江楓,眼看學友孫紹振遭圍攻,也寫了《為孫紹振一辯——兼與程代熙商榷》的文章,其中說,孫紹振“對青年的革新者滿懷著同情,所以他能善意地理解他們。他不僅注意到他們的不滿和難免偏激的不馴服姿態,也看到了他們孜孜不倦的追求”,特別是為填平“抒人民之情”與“自我表現”那道鴻溝而“作出了建設性的努力”。麵對不少上綱上線的做法,江楓呼籲應“多一些切磋琢磨的氣氛”,“才符合雙百方針”。

在新時期是否已“崛起”一種“新的美學原則”,是一個能引起人們思考的話題。由孫紹振引起的爭論,把原先的“朦朧詩”問題討論深入了一步。孫紹振論述的藝術創新和藝術規律問題,也確有標新立異之處。它帶有鮮明的反思哲學色彩,對青年詩人的評價比謝冕《在新的崛起麵前》深入了一步。當時的討論涉及到詩歌美學的根本問題:是否隻有直接表現社會政治意義、表現集體的情感才有存在價值?離開個人的獨特感覺,抒人民之情是否會導致空泛,把人變為空殼?這次討論由於政治力量的介入,使朦朧詩及其詩論成了某些人當做清除精神汙染的對象。如一位老詩人在接受新華社題為“要站在清除精神汙染鬥爭前列”的采訪中就說:“有的人盲目崇拜西方資產階級腐朽沒落的東西,像有的詩作朦朦朧朧,古古怪怪,令人咬碎牙齒,不得其味。”這種看法流傳到台港,使台港詩人誤為:“誰都知道,所謂‘朦朧詩’在大陸根本就是一個對詩汙蔑的稱呼”,是“‘精神汙染’的罪名”。這位台灣詩人還由此推論古遠清編著《台港朦朧詩賞析》其目的是“證明朦朧詩其來有自,這種精神汙染的罪魁禍首是來自海外台灣,台港詩人早就是寫朦朧詩的老手”。且不說“賞析”一書對“朦朧詩”是讚賞的,並沒有將其打成“精神汙染”,單就這“誰都知道”的武斷說法,說明政治力量介入詩歌問題討論後在海內外所產生的負麵影響。

這裏要補述的是,“朦朧詩論”的主要作者均是北大出身的學者。從謝冕、孫紹振到劉登翰、江楓,他們均異口同聲地為“朦朧詩”的崛起歡呼和辯護。他們繼承了北大的民主、自由、開放的傳統,為詩歌觀念的變化大聲疾呼。臧克家在1989年5月21日致古遠清的信中說:“詩歌論壇上有一個北大派(包括上麵未提到的孫玉石、洪子誠等人)北大派的觀點,我看是不行了。”其實不是不行了,而是這個隱形的“北大派”,在“朦朧詩”論爭中隨著“朦朧詩”的崛起而崛起在中國大陸詩壇。

三、關於《崛起的詩群》的批評

《崛起的詩群》是青年詩人徐敬亞全麵論述新詩現代傾向的長篇詩論。它最早發表在遼寧師院的學生刊物上,經過修改後公開發表。作者用洋洋三萬餘言的篇幅,係統地論述了新詩現代傾向的興起背景、藝術主張和內容特征、表現手法及新詩發展的道路。文章寫得尖銳、鮮明,對新詩潮產生的淵源和表現自我以及詩歌掌握世界方式的描述,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在一些具體詩歌理論問題上,提出了一些值得重視的見解。如強調詩藝的革新,這對改變詩歌貧乏單調的傾向有積極的意義。但這篇文章激情勝於思辨,抒情有餘而邏輯不嚴密,在理論洞察力方麵並未超過孫紹振,且在一些重大理論問題上存在著明顯的缺陷和漏洞。作者出於對“四人幫”橫行時期詩歌創作假大空的不滿,同時出於探索新詩道路的興奮,輕率地否定了中國民族文化傳統,尤其是新詩的傳統,貶低乃至否定了幾十年來我國革命詩歌發展的成就,否定了詩歌創作的現實主義道路,無限抬高西方現代派藝術,因而受到主管意識形態的胡喬木的高度關注,在他直接領導下催生了一係列批評徐敬亞的文章。較重要的有楊匡漢的《評一種現代詩論》、戚方的《現代主義和天安門詩歌運動——對〈崛起的詩群〉質疑之一》、曉雪的《我們應當舉什麼旗,走什麼路?》、程代熙的《給徐敬亞的公開信》、鄭伯農的《在崛起的聲浪麵前》、尹在勤的《回答“崛起”論的挑戰》。開始批評時帶有學術爭鳴的性質,後來逐步向政治方向轉化。最後,作者以《時刻牢記社會主義的文藝方向》的檢討收場。這種“檢討”文體也許有點八股,可是從1949年以來的文藝批判運動作家們所寫的“檢討書”來看,均是這樣用詞的。但壓而不服,一旦氣候由陰轉晴,被檢討過的作家又會“卷土重來”發表原先否定過的觀點。1986年11月底,徐敬亞寫了長文《圭臬之死——朦朧詩後》。此文原擬在《當代文藝思潮》刊出,後改由北京內部出版的一家刊物發表。

現在看來,徐敬亞的文章有銳氣,敢於提出與主流話語不同的看法,應加以肯定。至於有些觀點過於極端乃至謬誤,也應當通過自由討論和正常的批評渠道解決,不應采取過於峻急的辦法。

四、關於1986年現代詩群體大展及如何看待“新生代”詩的論戰

1986年10月21日,安徽出版的以前衛性著稱的《詩歌報》和廣東的《深圳青年報》,以全國2000家民間詩歌團體為背景,分別推出“1986年現代詩群體大展”第1-2輯,11月24日《深圳青年報》又推出了第3輯,總計發表了61個現代詩群的105首詩。在“大展”時,《詩歌報》頭版頭條發表了徐敬亞的專論《生命:第三次體驗》,讚賞朦朧詩派、大學生詩派和整體主義者、後崛起派“三次體驗的三批詩人共同組成了1986年中國現代詩壇的青春期大騷動”,宣稱“中國現代詩至此趨於哲學框架的成熟”。詩展後來還結集成《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徐敬亞主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