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頭來看,一九六三年年初起,江青像天兵天將降臨文藝戰線。她語傳宸音,代拆代行;南來北往,親曆親為。如此一年多時間,隨著現代戲觀摩演出大會隆重舉行,“京劇革命”旗手橫空出世。
《談京劇革命》這篇講話,盛氣淩人,完全是一副領導者口氣,或以“京劇革命”
教主自居。她飭斥人們“對京劇演革命的現代戲這件事的信心要堅定”,“我們要創造保護自己社會主義經濟基礎的文藝。在方向不清楚的時候,要好好辨清方向”:質問文藝家“吃著農民種的糧食,穿著工人織造的衣服,住著工人蓋的房子,人民解放軍為我們警衛著國防前線,但是卻不去表現他們,試問,藝術家站在什麼階級立場,你們常說的藝術家的‘良心’何在?”儼然像指導者那樣發號施令:“一定要抓創作”,“各地都要派強的幹部抓創作”,“要培養新生力量,放下去,三年五年就會開花結果”。盡管此時她在文藝方麵仍然沒有職務,但她並不覺得師出無名——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次大會意味著什麼。
她倒也不是憑空把自己當做旗手。現代戲觀摩演出大會時,她已握有《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三部戲。大會期間,她又相中幾棵苗子。到一九六五年,她使其資本增加到八部戲,即上述三部之外,另加京劇《奇襲門虎團》、《海港》,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白毛女》,和交響音樂《沙家浜》。是為所謂“八大樣板戲”。
“文革”以後,普遍指控江青把革命現代京劇的藝術成果竊為己有。這是不必要的。雖然作為罕見的體製化藝術行為,“樣板戲”的前前後後,曾有許多黨政領導予以關心和過問,但有充分事實證明,江青是最主要的經營者。而且,從實際利益論,她是唯一真正重視這件事的人:她於此所懷的目的、訴求或指望,別人都不具備。此外還須承認,較之於許多人,江青對京劇算是內行,不止於喜歡愛好,甚而有能力躬行粉墨(她與毛澤東的結緣,據說與她在延安演出《打漁殺家》有關)——職是之故,她對“樣板戲”劇組的指導往往可至相當具體的地步。
《林彪同誌委托江青同誌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
一九六六年二月二日至二十日,江青受林彪“委托”,在上海召見軍隊政治文化部門負責人座談,之後形成《紀要》。此事的緣起頗為反常。一個無論在文化界還是軍隊,至少名義上無職無權的人,緣何被“委托”指導全軍乃至全國文化工作?假使發生在一九六六年五月以後,另當別論:
那時,江青已被任命為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在此之前三個月,林彪所以有理由做出這樣的“委托”,拿得出的解釋是,他把事情“委托”給了“毛主席身邊的人”。這是唯一的“合法性”。
不過,事情並非堂而皇之地發生,發掘其過程仍然讓人感到興味十足。“文革”
發動以後,毛澤東親自掛帥,林、江則分掌“文革”一武一文兩翼。那麼,這兩翼是什麼時候化生出來的呢?或許就在本文一開始所引毛澤東寫下《對林彪關於部隊文藝工作的談話的批語》的那個時候。之前,林彪就部隊文藝工作有一個談話,毛澤東閱後於六月四日寫了那句批語,裏麵包含三層意思:第一,要江青先看一下林彪的談話;第二,江青立刻(第二天)去見林彪;第三,傳達“完全讚成”、“很好”、“很及時”的評價。
這條短小批語,其黨史、國史價值可能非常高。其一,毛澤東對林彪談話無保留的讚賞之意,寓示許多東西。其二,更重要的是安排林、江溝通。我們覺得,一九六六年林彪“委托”江青搞《紀要》,它的草蛇灰線就在這裏——《紀要》出籠之前,一九六四年的互動關係幾乎原樣又運行一次。
我們來看當時的經過。
《紀要》第一節交待了事情緣起。它在第二自然段寫道:
來上海之前,林彪同誌對劉誌堅同誌曾作了如下的指示:“江青同誌昨天和我談了話。她對文藝工作方麵在政治上很強,在藝術上也是內行,她有很多寶貴的意見,你們要很好重視,並且要把江青同誌的意見在思想上、組織上認真落實。今後部隊關於文藝方麵的文件,要送給她看,有什麼消息,隨時可以同她聯係,使她了解部隊文藝工作情況,征求她的意見,使部隊文藝工作能夠有所改進。部隊文藝工作無論是在思想性和藝術性方麵都不要滿足現狀,都要更加提高。”
這是林彪給劉誌堅(時任總政黨委副書記)布置任務時說的一番話。我們從中得知,江青專門找林彪談過話。跟一九六四年一樣,我們推斷,這一次江青登門同樣帶來了毛澤東的指示。這是必然的,因為她絕不可能自作主張去見林彪。同樣,也隻有在毛澤東具體有所指示的情況下,林彪才可能講這樣的話:“她有很多寶貴的意見,你們要很好重視,並且要把江青同誌的意見在思想上、組織上認真落實。”尤其這幾句,正式承認江青對全軍文藝工作的發言權以至領導權:“今後部隊關於文藝方麵的文件,要送給她看,有什麼消息,隨時可以同她聯係,使她了解部隊文藝工作情況,征求她的意見,使部隊文藝工作能夠有所改進。”這樣的決定,很難設想是林彪主動做出。
隨著《紀要》作為中共中央正式文件下達,它起到了這樣的實際作用:借林彪之口,宣布江青為文藝工作的領導者。這是利用軍隊係統,迂回解決江青地位的辦法。沒有行政任命,但是,既比行政任命省事,也更為有力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