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曆史歸曆史,孔子歸孔子,孔子是我國曆史上的一位偉大的思想家。孔子的偉大,我認為:
一,在他的思想不但傳承了兩千多年,曆遭攻擊而不衰敗,不斷分化而保持著根本特質,顯示出驚人的生命力。
二,主要在孔子抓住了人類社會穩定的三個根本問題,即男女問題,父子問題,君臣問題,為此提出了他的處置方法。人類男女異體,為優化傳宗接代,而有夫婦;有夫婦而有子女;人類群居,在家庭之外,進入社會,是各種群體的人際關係,最高即君臣。在君臣這一體係,這一本位之中,是各級“頭頭”。這三種根本關係如何處理?如何求得穩定?最簡單的原則就是一方服從一方,不得有異議,不得有異動。於是乎“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被設計出來。這是為強者設計的方案,為權勢者設計的方案。弱者一方是被壓迫、被鉗製、被束縛的一方,是被迫的人身依附,失去了獨立的人格、獨立的思想的一方。
我曾經指出,這是繼承動物的法則,森林的法則,“弱肉強食”的法則。但是,在兩千多年前,在人類的童年,文明社會的“初級階段”,是勢所必至的。
三,孔子是一個有理想的人,“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人,在為權勢者設計治國的方案之外,對於人生諸多問題提出了一些原則,可供後人借鑒,是有可資借鑒的寶貴的思想在。
不過,孔子畢竟是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古代的人物。他的根本性的思想已經嚴重阻礙中國人民族性的現代化。當中國進入二十世紀,人的覺醒早已是世界潮流,蔚為大觀的時候,我中國人還保守著儒家的“三綱”,讓大多數人沒有人身自由,沒有人格獨立,沒有思想獨立,是無論如何沒有道理,沒有合法性的了。新文化是順應世界潮流的產物。是合乎人情、人心、人性的文化。
新文化的誕生,快要一百年,快要一個世紀了。早在十年前,一股弘揚傳統文化的思潮興起,不十年而幾乎席卷我中國。新文化被指責為“徹底反傳統”,割斷文化傳統,敗壞人心,導致“文化大革命”
的十年浩劫。魯迅是毀滅中國傳統文化的民族罪人。這是完全違背事實,違背新文化根本特質的不實之論。一種呼喚人的覺醒,倡導人道,倡導人格獨立,思想自由,尋求“理想的人性”(魯迅語)的文化,怎麼會是滅絕人道,摧毀文化的“大革命”的思想資源呢?
一個曆史悠久的民族,一種曆史悠久的文化,“傳統”是單一的嗎?我華夏大地,春秋戰國時代,即有“百家爭鳴”。到漢武帝,才強令“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輿論一律”。即使這樣,老子的思想,莊子的思想,法家的思想,時起時伏,並未斷絕,難道他們的思想遺產不算傳統文化嗎?佛教傳人中國,經過“漢化”,漢傳佛教也曆經艱辛,站穩腳跟,得到發展與傳承,難道不算傳統文化嗎?我們土生土長的道教,難道不算傳統文化嗎?孔子,儒家,不過是我國傳統文化中的一端,被統治者禦定為“正統”的一端而已矣,豈有他哉。“正統”
之外必有“異端”:“異端”也是一種傳統。
把“正統”當做唯一的傳統,當做“中華文化的標誌”,於事實不合,於理也不安。何況倡導新文化的先驅們,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鍾情的傳統文化,姑不論陳獨秀、胡適、周作人、錢玄同、劉半農,即如最嚴厲抨擊儒家正統,“絕望於孔子和他的之徒”
的魯迅,不是也輯校了大量古籍,搜集了大量石刻拓片,撰寫了《中國小說史略》
麼?清朝翰林、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挽魯迅聯,寫著:“著述最謹嚴,豈徒中國小說史。遺言太沉痛,莫作空頭文學家”!難道清朝的翰林,對於“國學”,“儒學”,不如當今的教授,學者嗎?
更有甚者。遙想當年,在國民黨政府的門色恐怖下生活,翻譯、創作和輯校古籍的魯迅,高歌:“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一九三五年亥年殘秋偶作》)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一場“狂飆”,卻是“無邊落木蕭蕭下”!少的老的識時務者,紛紛譴責新文化,特別著重譴責魯迅“激烈”,“激進”,“極左”。一群年輕的俊傑高呼:“‘五四’是弑父!我們要弑‘五四’!”要填補“五四”斷裂了的中國傳統文化。可惜,他們沉迷於書本,悠然於書房,完全忽視了社會的現實,忘記了文化是人們行為的規範,文化是化人的東西;文化的存在與斷絕,要看現實社會人們的思想,行為。掙紮了近一百年的新文化,成功是很有限的。最大,最顯著的,是用門話文代替了文言文:儒家的“三綱”,除了在大城市,在一部分人中,實行了一點“男女平等,自由戀愛”之外,我們的農村還在“初級階段”。即使是“男女平等”,即使在大城市,即使在“首善”之都,對於女性的歧視,從被受胎的性別鑒定,“做掉”,到上學歧視,就業歧視,同工不同酬,還多得很。至於其他,何嚐有多少實質性的改變?“必也正名乎”?新詞換舊詞而已矣!談什麼“斷裂”?“弑”什麼“新文化”!毀什麼魯迅!
而且,魯迅是最痛恨專製的一人,最洞察專製的禍害的一人。魯迅早年即指出:“托言眾治,壓製乃尤烈於暴君。”(《文化偏至論》)“群眾專政”與魯迅水火不相容。魯迅曆數各種專製的惡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