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爾……”
“聽著!好好想想,愛德華!”他以激昂的口吻說,“看吧,我體內出現大事啦!它們在通過體液相互聯係,在透過細胞膜傳遞化學信息。它們在製造什麼新的東西——是病毒嗎?用來運送存儲在核酸鏈裏的數據。它們可能具有RNA的形式……我就是這麼編程的……但還有原生質狀的結構……也許這就是你的儀器認為存在感染的原因——它們都在我的血裏聊天,交換信息和體驗,有同級的,有上級的,也有下一級的。”
“弗吉爾,我還是認為你應該去醫院。”
“這是我的命運,愛德華,”他說,“我是它們的宇宙。它們對新發現的世界非常驚奇……”
弗吉爾重新緘默,我蹲在他椅旁,把他衣袖朝上卷起,整條手臂上滿是十字交叉的白色線條。當我打算去叫救護車時,他站起來伸個懶腰說:“你想過沒有?即使做個簡單動作,我們每次會殺死多少細胞?”
“我得去叫輛急救車。”我沒理會他。
“不,你別叫!”他堅定地說,“我說過我沒病,而且我有權安排自己的事務。你知道他們在醫院裏會對我怎麼幹嗎?他們隻會像原始穴居人修理石斧那樣來修理電腦,這必然是一場鬧劇……”
“那麼我還留在這裏幹嗎?”我心頭湧上怒火,“我幫不上你什麼忙,外加我就是那種穴居人。”
“可你是我的朋友,”弗吉爾說,他凝視著我,我簡直感到望著我的人似乎遠遠不止是弗吉爾一人,“我需要你陪著我。”接著他又爆發一陣大笑,“其實我並不孤獨。”
足足有兩小時他在室內來回蹀躞,時而東摸摸西看看,時而眺望窗外,接著慢慢地不慌不忙地準備午餐。
我在兩點時掛了個電話給蓋兒,說要晚點回家。由於緊張過分我感到自己有點不適,但說話時盡量保持平靜。
“還記得那個弗吉爾·烏拉姆嗎?我現在就在他家裏。”
“你好嗎?”她問。
我好嗎?絕對不好,但我卻說:“我一切都很好。”
我說了再見並掛斷電話,弗吉爾從廚房裏注視著我。
“這裏有整個文化!”他說,“它們總在信息海洋中遨遊,不斷補充新的信息,使自己盡善盡美。它們的等級森嚴,對那些越規的細胞就派去專門製造的病毒,對方無一得以幸免。病毒可以穿透細胞膜,使細胞膨脹、爆炸並消滅,但是這不算是專政,實際上它們擁有比民主製度下更多的自由。我的意思是:它們各人有各人的個性,你想得到嗎?它們甚至比我們還具有更為不同的個性。”
“別說了,”我抓住他的肩膀,“弗吉爾,你把我逼得無路可走了!我不能再忍耐,我對什麼都不理解,也不敢相信……”
“難道至今還這樣?”
“好吧,隻要你能告訴我……真相。要實事求是,你是否害怕後果?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會把你領到哪兒去?”
他去廚房倒上兩杯水,回來和我並肩站著,一臉的孩子氣化為憂鬱的表情:“我確實把未來設想得很糟。”
“你不害怕嗎?”
“我當然怕。不過現在我不敢肯定,”他不安地拽拽長袍的腰帶,“我不想對你隱瞞什麼。我昨天去見了邁克爾·伯納德,在他私人診所裏接受了檢查,也抽了血進行分析。他要我停止石英燈的照射。今早在你來之前不久,他給我打過電話,通知我一切都已證實,讓我對誰也別提起此事。”弗吉爾沉默一會,臉上重新露出夢幻般的表情,“一座細胞的城市……愛德華,它們的確通過細胞毛在傳遞信息……”
“別說了!”我忍不住嚷道,“證實,證實了什麼?”
“就如伯納德所說,我整個機體內都存在極度膨大的巨噬細胞,同時他也肯定了解剖學上的變化,所以這並非我倆的妄想或錯覺。”
“他下一步打算怎麼做?”
“我不知道。我想他大概會說服吉尼特朗公司的領導並向我重新開放實驗室。”
“這是你希望的嗎?”
“問題不僅在是否重新擁有實驗室上,我得讓你知道自從我停止照射石英燈後,我的變化更加厲害了。”他脫去長袍扔到地上。他的整個身體表麵,皮膚上都布滿了十字交叉的白色條紋,這些線條沿著他的脊椎已開始形成隆狀凸起物。
“上帝啊!”我說。
“我已不能在實驗室以外的任何地方出現,這種樣子是無法見人的。至於去醫院,那就更甭提了,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拿我咋辦。”
“你……你不妨去和它們談談,讓它們把行動放慢一些。”我意識到自己這話聽上去有多麼滑稽。
“是的,我的確可以這麼做,但它們不一定會聽我的話。”
“我還以為你是它們的上帝呢。”
“那些和我神經元掛鉤的其實並非重要人物,隻是些偵察員或類似的角色。它們知道我的存在,也知道我是誰,但這並不意味它們就能說服統治集團的最高層人物。”
“它們在內部進行爭辯嗎?”
“有點像,不過這一切並不那麼糟。隻要實驗室對我重新開放,我就有了個家,有了工作場所。”他望望窗外,似乎在找人似的,“除了它們我已一無所有,而它們則無所畏懼。愛德華,我從未對別的東西感到如此親近。”他又顯露出怡然自得的笑容,“我得對它們負責,我就好比是它們的母親。”
“但是你依舊不知道它們接下去將要幹什麼!”
他搖搖頭。
“弗吉爾,你說過它們代表一種文明……”
“而且是上千種文明!”
“不錯,但即便是文明其結果往往會大大不妙,例如發生戰爭,環境汙染等等……”
我對如何對付這種無法無天的事不知所措,就連弗吉爾也不行。對於牽涉到全局的事情,我認為他並不具有解決問題的洞察力和睿智。
“不過僅僅我一個人在擔風險。”
“你並沒把握確知這一點,上帝啊,隻消看看它們對你已幹了些什麼!”
“這隻是對我,隻針對我個人!”他吼道,“和任何人無關!”
我搖搖頭,舉起雙手表示認輸。
“好吧,伯納德讓他們重新開放實驗室,你可以搬進去住,你除了被當作一頭實驗豚鼠,還能有什麼用?”
“他們對我很好,我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弗吉爾先生了,我代表整個銀河係,是一個超級母親!”
“你是指一台超級孵化器吧?”我聳聳肩,不想再次卷入一場爭論。
至此我已無能為力,所以隨便找個借口告辭而去。後來我坐在樓下大廳裏冷靜考慮了一下,需要有人去說服他,但他會聽誰的呢?他去找過伯納德……
看來弗吉爾的故事不僅使伯納德相信了而且還極感興趣。伯納德這號人通常是不會輕易理睬弗吉爾之流的,除非對他本人有好處。
我知道這些隻是猜測,不過決定還是試一試,於是找了個街頭電話亭塞進磁卡,把電話打到吉尼特朗公司。
“請您找一下邁克爾·伯納德醫生。”我對接線小姐說。
“對不起,請問是誰要找他?”
“我是他的電話秘書,有個極其重要的電話要找他,而他的bp機似乎並不管用。”
在焦急等待幾分鍾後,伯納德來接電話了。
“見鬼,你到底是誰?”他問,“我從來沒有什麼電話秘書。”
“我的名字是愛德華·米裏根,是弗吉爾·烏拉姆的朋友。我想我們有些問題得討論討論。”
後來我們約定第二天早上見麵。
在回家路上我想為自己找出點理由再騰出一天不去上班,我目前無法考慮醫務及病人,他們本該受到更多的關心。
我感到內疚,感到憂慮,還有憤怒及恐懼。
就是在這種精神狀態下蓋兒回家發現了我,我強作鎮定和她一起做了晚飯。飯後我們久久佇立在麵朝海灣的窗前,眺望薄暮時分的城市燈火。一群冬天的歐椋鳥趁著最後的餘輝還在枯黃的草地上啄食,然後被一陣風驚走高飛,陣風也把窗玻璃吹得格格作響。
“你是不大對頭吧?”蓋兒溫柔地問,“愛德華,是你自己告訴我,還是繼續裝作若無其事?”
“我隻不過是情緒不太好,”我說,“有點醫院裏的事老讓人煩心。”
“噢,天哪!我猜到了,”她坐下來,“你大概打算和我離婚並和那個叫貝克的女人結合,對嗎?”貝克夫人體重360磅,而且直到第五個月頭上才發覺她已懷孕了。
“不是的。”我無精打采地說。
“哦,那可是天大的喜訊,”蓋兒宣布說,她輕輕摸了摸我的前額,“你知道真要是這件事會讓我瘋的。”
“眼下我對你還無可奉告,所以……”
“你這種裝腔作勢讓人惡心,”她站起說,“我去弄點茶,你要嗎?”她生氣了,我也在為無人可以訴說而苦惱。
為什麼不把一切向她開誠布公呢?就因為我的一位老朋友把自己變成了銀河係嗎?……
我收拾好桌子。夜裏我無法入眠,坐在床上,把枕頭墊在背後望著蓋兒。我想弄清楚我知道的一切中哪些是真的,哪些隻是猜測。
我是個醫生,我對自己說,我在從事一項與科學、與技術有關的職業,對未來派的衝擊我當然應該具有免疫力。
而弗吉爾·烏拉姆變成了銀河係。
假定在我體內生存著一萬億個小亞洲人,我會有什麼感覺呢?在黑暗中我笑了,同時幾乎要大聲嚷嚷。弗吉爾體內的那些小生物比亞洲人還要不可思議,也許我和弗吉爾永遠也不能理解它們。
但是我知道下麵這些是真實的:例如臥室,透過薄紗照進的城內的微弱燈光,正在酣睡的蓋兒。至關重要的是——蓋兒正在床上熟睡。
我又夢見了那個夢:這一次那城市穿過窗戶襲擊蓋兒。它變成一頭有巨大尖角的渾身是火的野獸,用我根本不理解的語言在嚎叫。盡管我和它搏鬥,但它依然抓住了她……接著化成一群照亮全床的流星,照亮了周圍的一切。我猛然驚醒,一直坐到拂曉也沒再合過眼。起床後我和蓋兒一道穿上衣服,吻別時我飽嚐了她真實的甜蜜櫻唇。
我得去見伯納德。他在郊區一所大醫院裏租用一套辦公室,我乘上電梯直奔六樓,親眼見識到金錢和名聲的體現:房間布置得非常雅致,鑲木牆上掛著高貴的絲印版畫,克羅米和玻璃組成的家具,奶油色的地毯,中國的青銅器,光滑的櫥櫃和桌子。
伯納德遞給我一杯咖啡,自己坐在寫字台旁,我雙手捧杯坐在他對麵,掌心冒汗。他衣冠楚楚,一身灰色西裝,頭發灰白,輪廓鮮明,大約有60來歲,看上去實在像倫納德·伯恩斯坦。
“關於我們共同的朋友……”他說,“烏拉姆先生真是一位才華橫溢的科學家,我還得毫無保留地稱讚他是勇敢無畏的人。”
“他是我的朋友,我正為他的事而不安……”
他舉起手指止住我說:“不過這位勇敢的人同時也是輕率的狂妄傻瓜。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決不能允許的,他可能是在壓力下才跨出了這一步,但這並不是理由。算了,既往不咎。我想他對你已經把什麼都說了吧?”
我點點頭:“他想回吉尼特朗公司。”
“那當然,那裏有全部的設備。在我們沒弄清他的問題前,那兒就是他的家。”
“弄清他什麼問題?這有什麼用?”我的頭疼讓我有點神思恍惚。
“噢,我很重視基於生物基礎的超微電腦在許多方麵的應用,您說呢?吉尼特朗公司已經有了重大發現,但這一次才是新的方向。”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伯納德微微一笑:“我無權侈談前景問題,但這將是一場革命。我們應該把他置於實驗室條件下,還得同時進行動物試驗,一切得從頭幹起,從零開始。問題是因為……呃……弗吉爾身上的群體不能轉移到其他機體上去,它們是以他的白血球為基礎的。我們得建立新的群體,讓它們不會在其它動物身上引起免疫反應。”
“您是指某種感染現象嗎?”我問。
“我想可以這樣來比喻,當然弗吉爾沒有被感染。”
“但我的化驗證明他已被感染了。”
“大概是您的儀器對他血液中流動的那些數據起了反應,您說呢?”
“我不知道。”
“聽我說,當弗吉爾被安頓在實驗室後,我希望您也能去那裏。您的經驗對我們是很有價值的。”
我們?這說明他和吉尼特朗公司是一夥的,在這種情況下能期望他公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