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對您個人有什麼好處?”
“愛德華,我一直處於我這一行的前沿地位,我看沒理由認為我不該參加。憑我在腦科及神經方麵的知識,加上我對神經生理學多年來的研究……”
“您就可以幫助吉尼特朗公司逃避政府方麵的調查。”我說。
“您說得未免太粗魯了,既無禮也不客觀。”
“也許吧,不過我接受您的批評。在弗吉爾安置下來後,我願意去實驗室,隻要在我說過這些粗魯話後您還歡迎我的話。”
他以銳利的目光瞅著我。他明白我不是他這一邊的,這一瞬間他的想法在臉上完全暴露無遺。
“那當然。”伯納德說著站起身和我握手告別。他的掌心是潮潤的,我明白他和我同樣緊張,盡管外表不露聲色。
我回到家一直呆到中午,讀了點書,打算理出個頭緒,特別要分清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需要我去捍衛的。
一個人能承受的變化是有限度的,新事物固然好,但得逐步推行,不能蠻來。每個人都有權利保留自己的原有模式直到他同意改弦更張為止,在這之後才是偉大的科學發現……
而伯納德則在強加於人,吉尼特朗公司也是如此。我對此無法接受。
當我在高層建築的大廳按下弗吉爾房間的內部對講鈕時,他幾乎馬上就應接了。
“很好,”他的聲音激昂,“上來吧,我在浴室裏。門沒上鎖,開著的。”
我進入他的大間,沿走廊來到浴室。弗吉爾端坐在浴缸裏,粉紅色的水一直淹沒到下頦。他心不在焉地朝我笑笑,雙手上舉拍了個巴掌。
“看來像是我割了手腕的靜脈,對吧?別激動,現在一切都很正常。吉尼特朗公司已同意我複職,伯納德剛剛打來電話。”弗吉爾指指浴室裏的電話分機。
我坐在抽水馬桶蓋上,注意到毛巾櫃旁的那台沒插電源的石英燈裝置,不少燈泡在泄水池旁邊排成行。
“你肯定這就是你所希望的嗎?”我說。
“噢,我想是的,”他說,“他們能比別處更好地照顧我,所以我得把自己弄弄幹淨,今晚去他們那兒。伯納德用他的高級轎車捎我去,夠檔次吧?從現在起我的待遇將不同了。”
粉紅色的水看去有點奇怪,不大像是肥皂水的顏色。
“你這水裏是什麼東西?是肥皂泡沫嗎?”我問,又猛然猜到了——我感到極度不自在。這種事既如此突然,又如此愚蠢。
“不是。”弗吉爾說,這我早已料到。“不是的,”他重複說,“這是通過我皮膚分泌出來的。它們並沒把每件事都告訴我,不過我想它們現在已經在向外界派出偵察員、密探、宇航員等等。”
他專注地望著我,我沒有在他目光中發現任何擔心的跡象,更多的則是好奇,想瞧瞧我的反應。
我的猜想已被證實,我的胃部也在痙攣。我事先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因為我一直在忙於考慮其它方麵的問題。
“這是第一次嗎?”我問。
“不錯,”他又笑了,“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把這些小鬼頭放到下水道裏去,讓它們了解我們世界的真實模樣。”
“那它們不會擴散到全世界去嗎?”
“那當然。”
“你……你認為自己正常嗎?”
“我感覺現在非常好,它們肯定有十億之多。”他的手又打了一個響榧,“你認為怎樣,我該放它們走嗎?”
我幾乎連想都沒想就飛快跑在浴缸旁,我的手摸索到石英燈的電線並把插頭插進插座。弗吉爾總是像個孩子,過去他把電流通在門把手上,或是把我的小便變成藍色,他老在玩各種愚蠢的把戲,從來沒有長大,從沒成熟到懂得他的天才足以影響或改變整個世界,也不理解這種事需要絕對的小心謹慎。
弗吉爾伸手想去拔排水塞。“知道嗎?愛德華,我……”
他這句話再也沒能說完。我抓起石英燈裝置扔進浴缸,立即縱身後跳,這時水中發生爆炸,迸發出水霧和火花。
弗吉爾尖叫一聲慌忙又拉又扯……然而一切都在霎時間結束,除了燈還在低低發出嘶嘶聲,還有從他頭發中冒出的縷縷青煙。
我掀起馬桶蓋大吐特吐,接著捂住鼻子去了客廳。我的雙腳有千斤重,癱倒在沙發上。
大概過了一小時,我才在廚房裏找到一盒漂白劑、阿摩尼亞和一瓶威士忌。回到浴室後我把頭扭開不去看弗吉爾的屍體,先把威士忌倒入水中,接著是漂白劑,然後是阿摩尼亞。當氯氣在水中翻滾冒泡時我就離去了,在身後掩上了房門。
回到家後,電話鈴響了起來,但我沒接。是醫院打來的還是伯納德打來的?也許是警方的電話?我能想像:當我向警方吐露一切時,公司會完全加以否認,伯納德也會聲明他對此毫不知情。我覺得全身疲勞得無法形容,所有的肌肉都由於緊張而痙攣,經曆這一切以後我甚至無法形容出這種感覺……
我犯下了滅絕種族的滔天大罪?
這想法太瘋狂了。我無法相信剛才親手殺害過上百億智能生物,這相當於消滅了銀河係……太可笑了,不過我笑不出來。
比較可信的是我殺死了一個人,一個朋友。那青煙,那熔化的燈架,插座下流淌的塑料,燒焦的電線。
還有弗吉爾!
是我把通上電的燈扔進浴缸,而浴缸中正坐著弗吉爾。
我感到疲軟乏力。噩夢,強奸蓋兒的城市(真有趣,怎麼還有弗吉爾從前的女友坎迪絲),流進下水道的水,在我們周圍閃爍的銀河係。無休無止的恐懼——但同時又是何等美麗——新的生活方式,共生,變形……
我把它們統統殺死了嗎?我驚慌失措。我想明天還得去那幢公寓消消毒。不知怎的,我壓根沒想起伯納德。
蓋兒回家時我已在沙發上睡著了。後來我爬起時覺得頭昏眼花,她當然也發覺了。
蓋兒摸摸我的前額。“愛德華,你在發燒,還挺燙哪!”
我勉強走進浴室,在鏡子裏照照自己,蓋兒緊貼身後。“這是什麼?”她問。
在我的衣領上方,整個脖子都布滿了白色條紋,如同公路一般。看樣子它們早就滲進了我的機體,可能是好幾天前的事。
“全怪那潮潤的手掌……”我說。
奇怪,怎麼早先我沒有想到這一點。
我想我們大概要死了。我雖奮力掙紮,但不到幾分鍾就累得不能再動。蓋兒在一小時後也得了這種病。
我大汗淋漓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蓋兒則躺在長沙發上。她臉色煞白,雙目緊閉,像實驗室裏塗上防腐油的一具屍體,有段時間我以為她死了。我憤恨,憎惡,對我的軟弱,遲緩,沒能及時發覺這種可能而感到負疚有罪,然而我已無力動彈,連眨眼的氣力都沒有,隻得瞑目等待著。
某種節律出現在我的手和腳上,隨著脈搏我全身都在響起某種聲音,像是有上千位樂師在演奏交響樂,但並不協調,各自都在演奏交響樂的某個片段。血裏的音樂……然後這聲音逐漸變得刺耳,但更加協調。最後歸於靜寂,化為悅耳的敲擊聲。
這種回聲似乎融化在我體內,與我的心跳頻率同步。
起先它們迫使我們的免疫反應投降,這是一場戰爭——這的確是一場地球上前所未有的戰爭,是億萬戰鬥員參與的戰爭——大約過了兩天才宣告結束。
這段時期過後,我終於有氣力到廚房旋開水龍頭。我能感到它們正在我腦內忙碌,企圖破譯密碼,找出隱藏在原生質裏的上帝。
我先是大口大口地喝,接著改為小口啜呷。我帶了杯水給蓋兒,她也把杯子湊近幹裂的唇邊貪婪地喝了又喝。她雙眼紅腫,眼圈滿布黃色汙垢,不過現在她的膚色慢慢恢複正常,幾分鍾後我們已坐在廚房小桌旁,無力地咀嚼食物。
“我們碰上什麼鬼名堂啦?”她第一件事就是提出這個問題。
我沒勇氣解釋,所以光是搖頭,然後剝了個橘子兩人分著吃。
“應當去請醫生。”她又說。
不過我知道我們不能這麼做,我已從它們那裏接到通知,它們告訴我說我們所產生的自由感純屬是一種幻象。
這個通知起初非常簡單,腦海中閃現的甚至不是命令本身而隻是對命令的回憶。它們禁止我們離開住宅,看來發號施令者也懂得自己並不受歡迎,盡管這概念對它們非常抽象。它們禁止我們和別人接觸,在此期間隻準許我們吃點食物,從龍頭裏喝點水。
體溫下降後,變化的過程進行得更快更猛烈,我和蓋兒幾乎在同時被逼得一動不能動。她當時坐在桌旁,而我則跪在地板上,隻有眼角餘光還能看見她。
她的手臂上已出現明顯的白色隆起物。
它們在弗吉爾體內時已學到很多東西,現在則采取不同的戰術。整整兩小時我渾身出現難以忍受的搔癢——簡直是地獄中的兩小時!隨後它們實現最後突破闖進大腦並掌握了我。如果用它們的時間尺度來衡量,應該說是經過多年奮鬥後終於有了結果。現在它們得以和那個巨大而笨拙的智能生物進行通話了,那生物控製過它們的世界!
它們並不殘酷,一旦這些小生物明白它們造成不適並不受歡迎時,就立即努力去消除這種現象。它們的工作卓有成效,一小時後我又感到異常舒服,如同身處極樂世界,和它們的聯係也被切斷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被允許自由活動,這主要是指去盥洗室。它們肯定無法對付某種生命活動的產物,我排出的小便是紫色的。蓋兒也跟著來到廁所,我們在盥洗室裏眼神空虛地對望,然後她努力露出微笑問:“它們也在和你談話嗎?”
我點點頭。
“這說明我並沒有瘋狂。”
接下來的12小時內對我們的控製有所放鬆,我利用這段時間才完成這部手稿的主要部分。我懷疑體內正在進行另一場戰爭,蓋兒也能稍許動彈,但無法更多地活動。
當全部控製重新恢複時,我們被下令相互擁抱,於是我們毫不遲疑地服從了。
“愛德華……”她喃喃耳語說,我的名字成為我從外界所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一直站著並不斷在生長。幾小時後我們的雙腳開始膨脹並朝外伸展出去,伸到窗邊去獲取陽光,還有的伸到廚房去獲取飲用水,觸須很快布滿房間所有角落,扯下了牆上的油漆和灰泥,剝去了家具上的蒙布及填料。
第二天早上這種變形才宣告結束。
我再也認不清自己是什麼模樣。我猜大概有點像細胞,可能是兩個巨大平滑的細胞,充斥在大部分房間裏。大生物在模擬微生物。
我被命令繼續寫下自己的感受,但很快就力不從心。我們日複一日受到它們的影響,智力已難以保持穩定。我們的個性每天都在衰退,成為真正的巨大的笨拙的恐龍。我們的記憶被成千上萬的它們所接管。
所以我很快就沒有可能再集中思維了。
它們告訴我說自來水和下水道已被它們占領,整個這幢建築裏的人都將接受變形。
按照老的時間概念,幾星期後它們將大規模地到達湖裏、河裏和海裏。
我很難猜測這種後果。這顆行星的每一英寸表麵都將充斥這種智能生物。從現在起幾年內,也許更快一些,它們還將征服……
新的生物將會出現,它們強大的思維能力無可估量。
我的憎恨和恐懼現在都已不複存在。
我留給它們的——也就是我們的——隻有一個問題:
在其它地方這種類似的事情還會發生幾次?外星人永遠不會穿越空間來訪問地球了,他們已沒有這個必要。
因為在每一顆沙粒中都是可以找到宇宙的。
(全文完)
有關生物學名詞解釋:
核蛋白——由蛋白質與核酸結合而成,遍布於細胞的各個部分或存在於細胞核內。
核糖體——是細胞質內無包膜的顆粒結構,為合成蛋白質的場所。分子量為250萬~450萬。
核酸及核苷酸——高分子化合物,核酸由許多個核苷酸通過磷酸二脂腱連接而成,存在於所有動植物細胞、微生物內,是生命的最基本物質之一,對生物生長、遺傳、變異等起著重要的決定作用。核酸可分為DNA及RNA兩種。
DNA——脫氧核糖核酸的縮寫,是核酸的一類,因分子含有脫氧核糖而得名。分子極為龐大,分子量一般至少在百萬以上,是儲藏、複製和傳遞遺傳信息的主要物質基礎。
RNA——核糖核酸的縮寫,也是一種核酸,因分子中含有核糖而得名,存在於一切細胞的細胞質和細胞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