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能承受的變化是有限度的,新事物固然好,但得逐步推行,不能蠻來。每個人都有權利保留自己的原有模式直到他同意改弦更張為止。在這之後才是偉大的科學發現……
而伯納德則在強加於人,吉尼特朗公司也是如此。我對此無法接受。
當我在高層建築的大廳按下弗吉爾房間的內部對講鈕時,他幾乎馬上就應接了。
“很好,”他的聲音激昂,“上來吧,我在浴室裏。門沒上鎖,開著的。”
我進入他的大間,沿走廊來到浴室。弗吉爾端坐在浴缸裏,粉紅色的水一直淹沒到下頦。他心不在焉地朝我笑笑,雙手上舉拍了個巴掌。
“看來像是我割了手腕的靜脈,對吧?別激動,現在一切都很正常。吉尼特朗公司已同意我複職,伯納德剛剛打來電話。”弗吉爾指指浴室裏的電話分機。
我坐在抽水馬桶蓋上,注意到毛巾櫃旁的那台沒插電源的石英燈裝置,不少燈泡在泄水池旁邊排成行。
“你肯定這就是你所希望的嗎?”我說。
“噢,我想是的,”他說,“他們能比別處更好地照顧我,所以我得把自己弄弄幹淨,今晚去他們那兒。伯納德用他的高級轎車捎我去,夠檔次吧?從現在起我的待遇將不同了。”
粉紅色的水看去有點奇怪,不大像是肥皂水的顏色。
“你這水裏是什麼東西?是肥皂泡沫嗎?”我問,又猛然猜到了——我感到極度不自在。這種事既如此突然,又如此愚蠢。
“不是。”弗吉爾說,這我早已料到。“不是的,”他重複說,“這是通過我皮膚分泌出來的。它們並沒把每件事都告訴我,不過我想它們現在已經在向外界派出偵察員、密探、宇航員等等。”
他專注地望著我,我沒有在他目光中發現任何擔心的跡象,更多的則是好奇,想瞧瞧我的反應。
我的猜想已被證實,我的胃部也在痙攣。我事先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因為我一直在忙於考慮其它方麵的問題。
“這是第一次嗎?”我問。
“不錯,”他又笑了,“我一直在考慮要不要把這些小鬼頭放到下水道裏去,讓它們了解我們世界的真實模樣。”
“那它們不會擴散到全世界去嗎?”
“那當然。”
“你……你認為自己正常嗎?”
“我感覺現在非常好,它們肯定有十億之多。”他的手又打了一個響榧,“你認為怎樣,我該放它們走嗎?”
我幾乎連想都沒想就飛快跑在浴缸旁,我的手摸索到石英燈的電線並把插頭插進插座。弗吉爾總是像個孩子,過去他把電流通在門把手上,把我的小便變成藍色,他老在玩耍各種愚蠢的把戲,從來沒有長大,從沒成熟到懂得他的天才足以影響或改變整個世界,也不理解這種事需要絕對的小心謹慎。
弗吉爾伸手想去拔排水塞。“知道嗎?愛德華,我……”
他這句話再也沒能說完。我抓起石英燈裝置扔進浴缸,立即縱身後跳,這時水中發生爆炸,迸發出水霧和火花。
弗吉爾尖叫一聲慌忙又拉又扯……然後一切都在霎時間結束,除了燈還在低低發出嘶嘶聲,還有從他頭發中冒出的縷縷青煙。
我掀起馬桶蓋大吐特吐,接著捂住鼻子去了客廳。我的雙腳有千斤重,癱倒在沙發上。
大概過了一小時,我才在廚房裏找到一盒漂白劑、阿摩尼亞和一瓶威士忌。回到浴室後我把頭扭開不去看弗吉爾的屍體,先把威士忌倒入水中,接著是漂白劑,然後是阿摩尼亞。當氯氣在水中翻滾冒泡時我就離去了,在身後掩上了房門。
回到家後,電話鈴響了起來,但我沒接。是醫院打來的還是伯納德打來的?也許是警方的電話?我能想像:當我向警方吐露一切時,公司會完全加以否認,伯納德也會聲明他對此毫不知情。我覺得全身疲勞得無法形容,所有的肌肉都由於緊張而痙攣,經曆這一切以後我甚至無法形容出這種感覺……
我犯下了滅絕種族的滔天大罪?
這想法太瘋狂了。我無法相信剛才親手殺害過上百億智能生物,這相當於消滅了銀河係……太可笑了,不過我笑不出來。
比較可信的是我殺死了一個人,一個朋友。那青煙,那熔化的燈架,插座下流淌的塑料,燒焦的電線。
還有弗吉爾!
是我把通上電的燈扔進浴缸,而浴缸中正坐著弗吉爾。
我感到疲軟乏力。噩夢,強奸蓋兒的城市(真有趣,怎麼還有弗吉爾從前的女友坎迪絲),流進下水道的水,在我們周圍閃爍的銀河係。無休無止的恐懼——但同時又是何等美麗——新的生活方式,共生,變形……
我把它們統統殺死了嗎?我驚慌失措。我想明天還得去那幢公寓消消毒。不知怎的,我壓根沒想起伯納德。
蓋兒回家時我已在沙發上睡著了。後來我爬起時覺得頭昏眼花,她當然也發覺了。
蓋兒摸摸我的前額。“愛德華,你在發燒,還挺燙哪!”
我勉強走進浴室,在鏡子裏照照自己,蓋兒緊貼身後。“這是什麼?”她問。
在我的衣領上方,整個脖子都布滿了白色條紋,如同公路一般。看樣子它們早就滲進了我的機體,可能是好幾天前的事。
“全怪那潮濕的手掌……”我說。
奇怪,怎麼早先我沒有想到這一點。
我想我們大概要死了。我雖奮力掙紮,但不到幾分鍾就累得不能再動。蓋兒在一小時後也得了這種病。
我大汗淋漓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蓋兒則躺在長沙發上。她臉色煞白,雙目緊閉,像實驗室裏塗上防腐油的一具屍體,有段時間我以為她死了。我憤恨,憎惡,對我的軟弱,遲緩,沒能及時發覺這種可能而感到負疚有罪,然而我已無力動彈,連眨眼的氣力都沒有,隻得瞑目等待著。
某種節律出現在我的手和腳上,隨著脈搏我全身都在響起某種聲音。像是有上千位樂師在演奏交響樂,但並不協調,各自都在演奏交響樂的某個片段。血中的音樂……然後這聲音逐漸變得刺耳,但更加協調。最後歸於靜寂,化為悅耳的敲擊聲。
這種回聲似乎融化在我體內,與我的心跳頻率同步。
起先它們迫使我們的免疫反應投降,這是一場戰爭——這的確是一場地球上前所未有的戰爭,是億萬戰鬥員參與的戰爭——大約過了兩天才宣告結束。
這段時期過後,我終於有氣力到廚房旋開水龍頭。我能感到它們正在我腦內忙碌,企圖破譯密碼,找出隱藏在原生質裏的上帝。
我先是大口大口地喝,接著改為小口啜呷。我帶了杯水給蓋兒,她也把杯子湊近幹裂的唇邊貪婪地喝了又喝。她雙眼紅腫,眼圈滿布黃色汙垢,不過現在她的膚色慢慢恢複正常,幾分鍾後我們已坐在廚房小桌旁,無力地咀嚼食物。
“我們碰上什麼鬼名堂啦?”她第一件事就是提出這個問題。
我沒勇氣解釋,所以光是搖頭,然後剝了個橘子兩人分著吃。
“應當去請醫生。”她又說。
不過我知道我們不能這麼做,我已從它們那裏接到通知,它們告訴我說我們所產生的自由感純屬是一種幻象。
這個通知起初非常簡單,腦海中閃現的甚至不是命令本身而隻是對命令的回憶。它們禁止我們離開住宅,看來發號施令者也懂得自己並不受歡迎,盡管這概念對它們非常抽象。它們禁止我們和別人接觸,在此期間隻準許我們吃點食物,從龍頭裏喝點水。
體溫下降後,變化的過程進行得更快更猛烈,我和蓋兒幾乎在同時被逼得一動不能動。她當時坐在桌旁,而我則跪在地板上,隻有眼角餘光還能看見她。
她的手臂上已出現明顯的白色隆起物。
它們在弗吉爾體內時已學到很多東西,現在則采取不同的戰術。整整有兩小時左右我渾身出現難以忍受的搔癢——簡直是地獄中的兩小時!隨後它們實現最後突破闖進大腦並掌握了我。如果用它們的時間尺度來衡量,應該說是經過多年奮鬥後終於有了結果。現在它們得以和那個巨大而笨拙的智能生物進行通話了,那生物控製過它們的世界!
它們並不殘酷,一旦這些小生物明白它們造成不適並不受歡迎時,就立即努力去消除這種現象。它們的工作卓有成效,一小時後我又感到異常舒服,如同身處極樂世界,和它們的聯係也被切斷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被允許自由活動,這主要是指去盥洗室。它們肯定無法對付某種生命活動的產物,我排出的小便是紫色的。蓋兒也跟著來到廁所,我們在盥洗室裏眼神空虛地對望,然後她努力露出微笑問:“它們也在和你談話嗎?”
我點點頭。
“這說明我並沒有瘋狂。”
接下來的12小時內對我們的控製有所放鬆,我利用這段時間才完成這部手稿的主要部分。我懷疑體內正在進行另一場戰爭,蓋兒也能稍許動彈,但無法更多地活動。
當全部控製重新恢複時,我們被下令相互擁抱,於是我們毫不遲疑地服從了。
“愛德華……”她喃喃耳語說,我的名字成為我從外界所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一直站著並不斷在生長。幾小時後我們的雙腳開始膨脹並朝外伸展出去,一些伸展物伸到窗邊去獲取陽光,還有的長到廚房去獲取飲用水,觸須很快布滿房間所有角落,扯下了牆上的油漆和灰泥,剝去了家具上的蒙布及填料。
第二天早上這種變形才宣告結束。
我再也認不清自己是什麼模樣。我猜大概有點像細胞,可能是兩個巨大平滑的細胞,充斥在大部分房間裏。大生物在模擬微生物。
我被命令繼續寫下自己的感受,但很快就力不從心。我們日複一日受到它們的影響,智力已難以保持穩定。我們的個性每天都在衰退,成為真正的巨大的笨拙的恐龍。我們的記憶被成千上萬的它們所接管。
所以我很快就沒有可能再集中思維了。
它們告訴我說自來水和下水道已被它們占領,整個這幢建築裏的人都將接受變形。
按照老的時間概念,幾星期後它們將大規模地到達湖裏,河裏和海裏。
我很難猜測這種後果。這顆行星的每一英寸表麵都將充斥這種智能生物。從現在起幾年內,也許更快一些,它們還將征服……
新的生物將會出現,它們強大的思維能力無可估量。
我的憎恨和恐懼現在都已不複存在。
我留給它們的——也就是我們的——隻有一個問題:
在其它地方這種類似的事情還會發生幾次?外星人永遠不會穿越空間來訪問地球了,他們已沒有這個必要。
因為在每一顆沙粒中都是可以找到宇宙的。
“婦科醫生,就是你踏上生活的正確一步,你沒有走錯……而我就不一樣。我有目標,但我卻不知道方向,好似一幅沒有道路的地圖,僅有地理位置。還有我總是藐視一切,對所有人都這樣,除了我自己。我甚至對科學也抱有這種態度,科學對我來說隻是一種手段。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能有如此出色的成就……我甚至恨自己的父母。”
他突然緊抓軟椅扶手。
“你有點不舒服嗎?”我問道。
“它們正在和我談話。”說這話時他的雙眼是闔著的。
有一小時左右他像是睡著了,呆若泥雕。我給他號了號脈,跳動得均勻有力。我又摸摸他的前額——微微有點涼意——後來我去給自己煮了咖啡。當弗吉爾最後睜開眼睛時,我正由於無事可做在翻閱雜誌。
“真無法想像時間對它們是如何流逝的,”他說,“它們總共不過花了三四天工夫來理解我們的語言和人類文明的主要觀念。現在它們正繼續熟悉我,直接和我對話,就在當前。”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弗吉爾說,有好幾千個探索者接通了他的神經元,但連他自己也搞不清其中的細節。
“你知道嗎?它們的工作效率高得要命,”他補充說,“不過至今還沒對我造成傷害。”
“我應該送你去醫院。”
“醫院能幹什麼呢?你想出了什麼辦法來控製它們嗎?它們畢竟是我的細胞啊。”
“我考慮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設法餓死它們,隻要找到它們在新陳代謝中的區別……”
“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想擺脫它們,”弗吉爾說,“它們又沒對我幹什麼壞事。”
“這你怎麼能肯定?”
他搖搖頭,然後豎起一根示警性的手指。
“肅靜!它們正在企圖掌握空間概念,這對它們是極不容易的。過去它們是按照化學物質的濃度在確定距離,對於它們來說,空間就好比是滋味的強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