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開了。恩格爾讓冰塊在他的杯子裏丁當作響。

“那麼你說吧。到底有什麼急事?你不能在電話裏和我商量?”

“事情很急,托馬斯。電話裏根本不可能進行商討。”

恩格爾繼續玩弄他的杯子。“你到底為什麼到我這兒來?”

“請原諒,您說什麼?”

恩格爾的上身猛地朝前傾。他用力地把杯子放到桌子上,以致威士忌酒從杯子裏跳了出來。“聽著!不僅你,還有施羅德博士也給我打了電話。對他來說,事情還處在預審的階段。想必他知道這點。他畢竟是律師。他們不會挫敗我們的,約亨,因為他們沒有證據。他們隻是懷疑而已。”他扭歪著臉。“現在說你。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你應該站在指揮台上指揮。可是你在幹什麼?你丟棄整個的爛攤子,飛到了我這兒。這已經不是輕率的行為,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蠢事。”

“你聽我說……”

“不,你聽著。你到底想給我惹出什麼樣的麻煩?例如,要是他們監聽電話,這會發生什麼?也許他們已經派人監視你,你明白嗎?”他四麵張望,沿樓梯向下看,仿佛在那些柏樹後麵他會發現一個幽靈。“在這種情況下,必須保持鎮靜,和往常那樣從事自己的工作。跟平常一樣做生意。別失去頭腦,別神經過敏。因為他們等待的就是這些。可是你呢?”

恩格爾又朝他的杯子裏看,扭歪著他的那張大嘴,仿佛他在他的威士忌酒裏發現一隻蒼蠅似的。“是的,”他聽到霍赫斯塔特說,“我在這裏。”

恩格爾吃驚地抬頭看。“這我知道。而你還對此感到非常自豪,是嗎?也許我終究會知道,你為什麼到我這兒來。”

霍赫斯塔特仰望天空。“你剛才說得很對,托馬斯。我不願再領導這家製藥廠,我也不願回到那兒去。我不僅將離開指揮台,還將離開整個的輪船……”

恩格爾感到吃驚。當然,他料到霍赫斯塔特會有這番表白,但是他沒有估計到,霍赫斯塔特竟單刀直入地把問題擺到桌麵上。他說得十分鎮靜,顯然事先已仔細地想好了一切。恩格爾把棕色的雙手交叉在裸露的胸口上,用拇指和食指玩弄掛在他頸項上的那根頗有分量的金項鏈。

沉默。在幹燥的雞冠狀的丘陵上空,有一群鴿子在盤旋。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發電機的輕微的突突聲。陸地,海岸,大海,多麼和諧安寧……

霍赫斯塔特用手背拭去額上的汗。

“你幹嗎不脫去你的茄克?”

霍赫斯塔特心不在焉地站了起來,脫去了他的運動茄克。

“現在解開領帶……”

這柔和的、父親般的、施主似的聲音,他曾多少次聽到過,也曾多少次毫不猶豫地聽從它。是的,他曾對他俯首貼耳,可是這已經過去了,一去不複返了。

“現在,你喝光你的啤酒,約亨,然後慢慢地告訴我……”

“該講的話我已經告訴你了,托馬斯。我是不會改變我的決定的。”

恩格爾站了起來。他的那雙光腳感覺到了已經吸收了下午的熱量。他若有所思地觀察那個坐在藤椅裏的蜷縮著身子的、胸膛狹窄的人;可是與此同時,他迅速地考慮了各種可能性、結論和後果。他得不出結論。雖然霍赫斯塔特有時對他百依百順,但他清楚地知道,霍赫斯塔特的內心深處有一種不屈不撓的、鍥而不舍的堅定意誌。所以他會遇上麻煩。非常可怕的麻煩……

他轉身朝桌子走去,用雙手抓住霍赫斯塔特坐的那把藤椅的靠背。“那好吧,約亨,我們暫時把我的意見拋在一邊。讓我們做你決心要做的事情吧。你要做的事情是什麼?”

這是上級對下級說話的聲音——和往常一樣,這聲音富有啟發性,也頗有趣味。霍赫斯塔特感到口幹。他難於回答恩格爾所提出的問題。“托馬斯,我用一句簡單的話向你說明我決心要做的事。你付清我應得的款項,我就離開。”

“真是這樣嗎?我付清你的工資,然後你就離開?我付清什麼?”

“你欠我的錢。”

“啊哈。現在談第二點。你就離開……這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說,一旦錢存入我在瑞士的賬戶,我就乘飛機飛往委內瑞拉。”

“委內瑞拉?啊哈!事情清清楚楚!你在那兒始終有個基礎。那兒有我們的老朋友阿龍索。”恩格爾的聲音裏充滿嘲諷,可是在它的後麵隱藏著另外一種東西。“總之,這個年老、善良的阿龍索已經賺夠了錢。由於我們的幫助,他已經掙了一大筆錢,比所有其他強盜一樣的進口商人掙的錢加起來還要多。是誰幫他掙到這筆大錢的?說吧,誰?!”

霍赫斯塔特沉默不語。

“一個更簡單的問題,約亨。誰?你——還是我?”

霍赫斯塔特想站立起來,但僅做了一個徒勞的動作——太晚了。這時他感到自己跌倒了……然後是疼痛!一陣劇烈的疼痛湧上他的後腦勺,消失在一聲金屬般的吼叫聲中。世界變得黑暗了。霍赫斯塔特試圖滾向一邊,但沒有成功。恩格爾把椅子踢翻了!他把你像一隻狗一樣扔到了石塊地上!他現在知道了這點。我的頭,啊,我的頭……

他不想睜開眼睛,可是他還是睜開了眼睛,順著棕色的、肌肉發達的、在他的上空跨開的兩腿往上看,看到了恩格爾那黑白相間的和服,再往上看,他看到了恩格爾那張幸災樂禍的臉。它正發出獰笑,這是一個魔鬼發出的獰笑。仿佛這一切還不夠似的,他還用沾滿灰塵的、起繭的腳狠狠地踢霍赫斯塔特的下顎,把它踢到一邊去。

“你還是我,約亨?”

霍赫斯塔特因痛苦而呻吟著。

“感到痛?是嗎?”

“你……你……”

“是的——我!你以為這會給我帶來樂趣嗎?你要記住,你怎樣對待我,我也怎樣對待你。或許你曾指望,我會對你的美妙的計劃表示祝賀嗎?”

他迅速地重新把椅子扶起來,朝霍赫斯塔特看了看,把他拉了起來,推進了椅子裏。

“我的頭……”

霍赫斯塔特的眼裏噙著淚水。他感到忍無可忍,不禁大哭大叫起來。“你瘋了嗎?我會得腦震蕩的……”

“胡說八道。腦震蕩?你有個腫塊。坐到背陰的地方去吧!不,到洗澡間裏去吧,把你的頭在水裏洗一洗。然後我們再繼續談。我們的事還沒有完,我們兩個……”

霍赫斯塔特轉回來的時候,濕透的黑發貼在腦蓋上。麵部皮膚已不再是蒼白的,而是淡黃色的,宛如褪了色的紙的顏色。他用左手把一塊毛巾壓在後腦勺上。

恩格爾友好而同情地看了看他。“你的腦震蕩怎麼樣了?”

霍赫斯塔特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你不想坐下嗎?”

霍赫斯塔特一動不動地站著,恩格爾在一旁微笑。過了一會兒,霍赫斯塔特終於開口說話了。他說得很輕,以致恩格爾得費力地去理解他的話——是的,很費力,但他理解霍赫斯塔特,因為這個站在他麵前的襯衫領子潮濕的瘦子所說的話,使他的神經進入戰備狀態。霍赫斯塔特說,剛才發生的這一切,在他看來是一種長期發展的合乎邏輯的結果。為此,他得感謝恩格爾。因為現在一切都變得非常具體和清楚了。清楚其實隻是認識的先決條件。此外,他也認識到,繼續對他倆的處境說好聽的話,等於是自殺。而他,霍赫斯塔特,早就替恩格爾受過了。他已經長期替恩格爾受過,可是現在這已經過去了……

“徹底地過去了,托馬斯。”

托馬斯-恩格爾玩弄他的金項鏈。他那呆板的目光變得有些黯淡。

“這就是你所說的原則,約亨,”他心平氣和地說。“現在我希望你說得更精確一些。”

“好吧。我非常精確地告訴你,托馬斯。你欠我120萬。不是德國馬克——是美元。這也就是你按照協定答應給我的百分之十二的紅利。在最近四年半裏,這筆紅利我分文沒有看到。可是,在這四年半的時間裏,我為了得到這點可笑的經理工資,為你策劃出的蠢事效犬馬之勞。你甚至從我的紅利裏拿出一部分錢,把它們當作賄金,慷慨地奉獻給醫院和研究所的那些頭頭,為的是讓他們買下我們的血漿。可是你自己卻從公司裏抽走了每一個芬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