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別的時辰已經到了,我們各走各的路吧——我去死,而你們去活,哪一個更好?唯有神才知了。——蘇格拉底
如果世界上沒有死這一回事,那也就沒有宗教。——費爾巴哈
在這個世界上,大概隻有一個物種能確切地知道自己的生存狀態,並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毫無選擇地走向死亡。這個物種就是人,隻有人最有自知之明了。因為隻有人才有自我意識。
人的自我意識,使人成為這個世界上最高貴的種,也使人成為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類,因為隻有人為自己的存在而痛苦,為自己的必然滅亡而悲哀。人類依靠自我意識建立了這個世界的秩序——此世界的秩序與其說是自然的,不如說是人為的。是人的意識建立了此世界的類及亞類。人類建立起此世界的秩序,同時塑造了自我。人類的這種偉大創舉就好像蜘蛛一樣,蜘蛛建立起一個有秩序的網後,便成為網的主人,人類建立起自然的秩序以後,便成了自然的主人。人與蜘蛛不同的是,人有自知之明,而蜘蛛沒有。人不過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蜘珠。
人成為此世界秩序的蜘蛛,人類從世界的起滅之中確切地知道自我的生死。而人在混沌的統一狀態中,是不知道自我有生死這一事實,在原始人的思維之中,我們知道原始人的意識中是沒有死亡這一詞的。作為原始意識的表象—神話,清楚地向我們昭示了生命不死的信仰。所有的神話都隻有一個主題:生命一體和生命不朽。我們從客觀的立場上來看,是不是原始的人就沒有死亡的事實呢?不是。任何事物都必然有起滅和生死。原始人也不例外。關健在於,我們從客觀的角度把生死看成事實,而原始的人從神秘的立場把生死看成一個問題。當他們把生死看成一個問題,他們就獲得了否定死亡,反抗死亡的權力。然而,我們卻沒有否定死亡事實的權力。因為我們的立場,客觀地使我們與對象分別。而神秘的混沌狀態卻沒有分別,甚至沒有事物間的對立。一切都是一個渾然的生命體,自然不死,人也不會死。原始人正是在這種生命一體的基礎上獲得了生命不死的信仰,表現了原始的混沌統一的生命狀態。在《聖經》中,也有類似的象征。當人類還是生活在沒有對立、沒有分別的伊甸園時,人類是不死的。人如同上帝一般永恒。隻有當人具有了智慧,有了對世界的價值判斷,有了對世界的分別之後,《聖經》把這一過程說成是人的墮落。從此人被驅逐出了伊甸園,人從此墜入到生死的輪回中。這美麗而優傷的故事隻是象征著人的生命狀態的轉化——
由混沌走向客觀;
由蒙昧走向理性;
由統一走向分裂;
由無知無覺走向有知有覺;
由無我走向自我;
由幸福走向痛苦;
由永恒走向生死。
人的“墮落”過程被人們描繪成文明的過程。人必然滅亡的事實與人追求永恒的理想之中構成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人類永遠在痛苦中掙紮,永遠在追求和失望中輾展。人永遠在生死的輪回中流轉。
人在原始的混沌統一狀態,我們稱之為自在狀態。自在的人沒有痛苦,沒有憂傷。自在的人生活在神秘的實在之中。神秘的實在是一個主體與客體、人與自然融合為一體的實在。神秘的實在不是一個客觀的實在,客觀的實在是一個主體與客體、人與自然對立的實在。神秘的實在是心理學上的實在,而客觀的實在是物理學上的實在。我們現在處在客觀的實在中,但我們不能用客觀的目光來看待神秘實在,就如同不能用刀把空氣切開一樣。我們隻能用神秘的目光來看待神秘實在。或者說,神秘實在根本就不可以從某種立場來看待。因為從某種立場上來審視等於把神秘實在當成客體。神秘的實在隻可體驗,而絕對不能客體化,更不能客觀化。
神秘的實在中沒有死亡的概念。一切都因生命一體而獲得永生。正是從這一心理學的立場上,自在的人是不死的,不是沒有死亡的事實,而是沒有死亡的意識。而現代“文明”的人因自我意識的發展,而遠遠離開了原始的神秘實在。對現代人來說,神秘實在隻不過是一個遙遠的神話,一個可笑的愚昧的神話。現代人生活在客觀的實在裏,生活在對立的世界中,這客觀的實在和對立的世界,我們說這就是現代人的“現實”。人的現實從客觀的角度獲得世界的中心地位,又從對立的角度獲得了死亡的意識。人的自我意識與死亡意識正好同時萌生。人的使命便是努力追求永生,努力反抗死亡,然而又是必然走向死亡。
人的現實就是分裂的現實!
人的現實就是苦難的現實;
人的現實就是必然死亡的現實;
人的現實就是無可奈何的現實;
人從混沌走向自我,也就是意味著從神秘實在走向客觀實在,走向人的現實,人類走向文明的每一步,都同時是走向苦難。佛教說,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名叫婆婆世界,暗示著現實世界(客觀世界),是一個充滿了苦難和煩惱的世界,生活在這個世界裏的眾生,必須忍受無窮的苦難和煩惱,才能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