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解放(5)(3 / 3)

我不僅沒有將已經過期的牛奶倒掉,而且還將兩盒都喝掉了。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我有點後悔自己剛才的“節約”。現在好了,我突然想,我現在是上不吐下不瀉,這顯然是比“上吐下瀉”更嚴重的病態。我沮喪地坐到沙發上,一邊輕輕按壓著胃部,一邊讀著剛填寫好的報案單。全部讀下來,我隻發現漏掉了五個並不是很重要的字。我馬上將那五個字補上。然後,我想重新再讀一遍我寫出的經過。但是隻讀了兩句,我突然又感到了一陣揪心的恐慌,好像自己陷入了另一場騙局:案情的經過我都寫出來了,而且寫得非常清楚,但是從這些文字裏,我卻絲毫感覺不到自己親身經曆時的情緒,那些複雜、矛盾和強烈的情緒。我已經不再是親曆者,而隻是旁觀者;我已經不再是情緒波動的主體,而隻是條理清晰的客體。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經曆與自己對經曆的敘述之間的距離。天啊,這由我自己獨立完成的騙局與由顧警官設計操縱的騙局之間有明顯的“家族相似性”:它們都與“詞”有關,它們都是語言的騙局……語言,語言,我們賴以生存的語言可能就是一切騙局的根源……我不敢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想,我就會徹底失去往前走的勇氣。

胃部的不適稍稍緩解之後,我就出門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刮起的微弱的北風減輕了空氣中霧霾的程度。我的感覺比淩晨那一趟出門時要好多了。走過小區兒童遊樂場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高中化學老師在關於“空氣”的課上說過的話。他說,空氣不是“空”的氣。我和我的那兩位好朋友都覺得這種說法很有意思。那天下課之後,我們一起跑到操場上,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地呼吸……可是,我們都沒有能夠聞出空氣的“不空”來。我們都非常失望。六十多年過去了,那純真的場麵卻依然那麼純真。我的眼眶突然濕了。幸虧我的那兩位好朋友都已經不在人世,我傷心地想,否則她們會更加失望,因為空氣的“不空”現在用眼睛都已經能夠看得出來了。

在小區的門口,我看見老範提著剛買的早點回來。他在我前麵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用詫異的目光看著我。我舉起手往前指了指,示意我要急著去辦事,不能停下來跟他說話。但是走過幾步之後,我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收到的那封信。我馬上停下來,轉身叫住了老範。老範也馬上轉過身,朝我走了過來。“謝謝。”我說。老範當然知道我謝謝的是什麼。他擺了擺手,說:“我隻是想告訴你,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做出了要轉身的姿勢。“你今天的氣色好多了。”老範說。這也許就是他用詫異的目光看著我的原因?“謝謝。”我說著,轉身走了。

走著走著,我想起了老範跟我說過的他一生中最特殊的經曆:他曾經上到過紐約世貿大廈的頂層,而且是在“九一一”的前一天下午。他說與那次經曆有關的兩個場麵改變了他對人生和世界的看法。他說從頂層的窗口往下看,地麵上的行人就像是螞蟻一樣。他說那種場麵讓他馬上就意識到了生命的卑微以及自己過去幾十年生活的荒謬;而第二天早上,他在電視屏幕上看到的場麵更是給了他空前絕後的衝擊。他說他馬上就意識到了生命的脆弱以及全部人類曆史的荒謬。老範說,“九一一”成了他的解放日。他說他從此掙脫了所有的成見和迷執,成了一個自由人(其實我知道他並不是徹底的自由人,因為他還是怕老婆。而且我覺得“九一一”讓他對坐飛機產生了恐懼,那或許就是他不肯再去美國的“真實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