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那震耳欲聾的聲音驚醒了。我將已經流到嘴邊的口水縮回到嘴裏。我站起來,走出書房。零亂的餐桌又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反感。我一邊歎氣,一邊將碗筷收進廚房。然後,我打開冰箱,猶豫早餐應該吃點什麼。這時候,電話鈴又響了。我想肯定是我女兒,實際上卻是我妹妹。“你睡好了嗎?”我妹妹問。我說我剛剛才睡了一下,還做了一個夢。“我也做了一個夢。”我妹妹說,“我夢見了主。”而我告訴她,我夢見的是人,很多人。“主穿著唐裝,站在我們家過去的橘園裏。”我妹妹說。“他怎麼有點像後現代的國家元首?!”我調侃說。我覺得那種時髦的裝束很滑稽。“他告訴我,你已經向他懺悔了。”我妹妹說。我心裏揪緊了一下,她的意思是不是我已經承認自己上當受騙的事實?“這是真的嗎?”我妹妹問。我稍稍遲疑了一下,還是用調侃的口氣說:“你難道不相信他?!”我妹妹顯然不高興我的這種回應:“我是不相信你。”她說。我笑了笑,說:“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我妹妹說她已經聽出來了。她說她很高興我能夠好起來。然後,她提醒我不要忘了盡快試一試她為我網購的“老年保健內褲”。我說我會的。
辰時(上午七點到上午九點)
我的胃又不舒服了,我的胃又極不舒服了……我想吐。我衝進洗手間,在馬桶前俯下身,想試著看能不能吐出來。我什麼也沒有吐出來。我現在隻要稍微吃急一點,胃就會不舒服,甚至極不舒服。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我總是向人吹噓自己有一個特殊的胃。以前我什麼都能吃:冷的熱的、生的熟的、葷的素的、硬的軟的、洋的土的……而且我總是吃得很快,從來都不細嚼慢咽。我母親非常看不慣我這一點。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隻要她坐在我身邊吃飯,她總是會提醒我“細嚼慢咽”。糖尿病被查出來之後,我必須開始節製飲食。這種節製肯定對我的胃造成了嚴重的傷害。它變得非常嬌嫩了,就好像是一個早產兒的胃。隻要食物稍微冷一點、稍微硬一點、稍微油一點……隻要我稍微吃得急一點,我的胃馬上就會有激烈的反應。剛才我就吃得很急,因為我的心思完全沒有放在早餐上。我在想報案的時候,顧警官會問我一些什麼問題。而且我又接到了一次我女兒的電話。她問我是不是已經準備去銀行了。我急急忙忙咽下了嘴裏的那一口麵包。“錢已經轉到你的賬上了。”我說。“怎麼回事?”我女兒問。“你不要管怎麼回事。”我說,“錢到你的賬上就好了。”沒有想到我女兒會繼續羞辱我。“你還是有點不太對勁。”她說。她的話氣得我什麼都不想再說了。
也有可能是牛奶的問題。在好幾家奶製品公司往鮮奶中添加“三聚氰胺”的消息被媒體曝光之後,我就沒有再買過鮮奶了。冰箱裏的這兩盒是小雷上次來看我的時候帶給我的。我在撕開紙盒之前,留意了一下到期的日期,正好是昨天。我的昨天就是我的今天,或者說我現在仍然生活在昨天。我自然沒有過期的強烈感覺。更何況在我的生活中,食品是否還能食用的最終裁定者從來都不是印在包裝上的日期,而是我的眼力和嗅覺。我的眼力已經遠不如從前那麼精準了,我的嗅覺也已經遠不如從前那麼靈敏了,但是我始終維護它們的絕對權威,維護它們的“終身製”。我撕開紙盒之後,先看了看,覺得沒有什麼異樣,再聞一聞,也覺得沒有什麼異味,當然就沒有舍得將它們倒掉。最重要的原因還是“道德”。我從來都很節約,從來都不會隨便扔東西(從這一點上,沒有人能夠看出我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其實,我們這一代人大概都是這樣。我們牢記著“節約光榮,浪費可恥”的教導。“節約”是我們的美德。說起這一點,我又會想起我與我女兒之間的許多衝突。她對我的“節約”不僅說過很難聽的話,也做過很粗暴的事。她經常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將我舍不得隨便扔掉的舊東西(如舊瓶子、舊衣服、舊報紙等等)扔掉。這也是我絕對不會將自己被詐騙的事情告訴她的原因之一。如果知道我這個連洗臉水都不舍得浪費(都要留下來衝馬桶)的人,一口氣將六位數的存款轉給從來都沒有見過麵的騙子,她會說一些什麼難聽的話?她會說我“大方”,會說我“慷慨”,會說我“革命”……“你‘節約’的目的原來真是為了‘鬧革命’啊。”她會用我牢記在心的語錄羞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