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解放(5)(1 / 3)

我回到臥室,穿上了幹淨的褲子。剛才在顧警官麵前小便失禁的感覺又清晰地出現在我的頭腦中。整個一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依然是那樣清晰……這本身就是“從來都不會發生的”怪事。我的記憶力從來就沒有讓我驕傲過。而大概是被查出糖尿病前後的那段時間裏,記憶力的衰退更是非常明顯。醫生說對我“這個年紀的人”那十分正常。我知道我已經是“老年人”了,在公共汽車上已經有很多人會主動給我讓座位了,但是她使用的限定條件還是讓我無法接受,讓我十分恐慌。我一直到九十年代中期,才慢慢習慣用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一類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生理狀況。那位左翼青年的《空巢歌》裏說“記憶是空巢”,這真成了我的“空巢”生活的一種寫照。不記得三分鍾之前讀過的文章的內容,不記得五分鍾之前買過的東西的價錢,這對我都已經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了。想想我每天要為找眼鏡花費多少時間吧……為了維持正常的生活秩序,我必須借助許多的輔助記憶手段。比如吃藥這件事吧,不借助我用來做冰塊的那個塑料模具,我就很容易漏吃、多吃甚至吃錯。每天晚上臨睡之前,我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按時間的次序將第二天要吃的藥在模具的小格中放好……但是,我卻能記得這最特殊的一天裏發生的所有事情。所有事情,從假顧警官之前的那個騙子報出我名字引起的恐慌到真顧警官報出他稱呼引起的小便失禁,最後直到我母親的第四次顯現……這記憶的奇跡讓我驚歎又讓我不安。這是心理的奇跡還是身體的奇跡?自從知道自己“已經卷入了犯罪集團的活動”之後,我的心理和身體狀況都發生了奇怪的變化。我就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我就“有點不太對勁了”。我就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所有的人都察覺到了這一點。而我自己的“直接經驗”當然更加栩栩如生。我記得接踵而至的全部細節和全部感受……如此真切的記憶,如此清晰的記憶,如此不可思議的記憶。我想,受騙也許是一種藥,一種防止老年癡呆的特效藥。這特效令我驚歎又不安。

我母親也經常向我抱怨自己的記憶,她說那些不該忘記的事情她統統都會忘記,而那些不該記得的事情她卻總是記得很清楚。這當然是誇張的說法。但是它提醒我,生活中的許多事情其實是“不該記得的”。這是我在準備寫今天(應該說是“昨天”)的日記的時候也想到過的。為了盡快走出陰影,我應該忘記這一整天發生的所有事情。按照我兒子的意思,這正好就是報案的目的。可是,報案本身卻需要我的記憶,並且會強化我的記憶。這是令我痛苦的矛盾。我真的不願意再走進那間齷齪不堪的接待室,那真的是我不應該去的地方,但是我承受不起我兒子威脅要施加的“經濟製裁”。這同樣是令我痛苦的矛盾。

我拿著報案單坐到了書桌旁。我意識到真切和清晰的記憶反而增加了填寫報案單的難度。我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在報案單上寫出全部的細節。我必須對案情做出合理的篩選,就像一個作家篩選自己的素材一樣:轉賬的金額當然必須準確;絕密賬號的細節當然必須詳盡;至於騙子的心理戰術和我自己的愚蠢反應,我決定不多寫甚至不寫。而報案單最不真實的地方是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顧警官”三個字。為了不讓真的顧警官產生聯想,我用“騙子”代替了假的顧警官。

我剛開始填寫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淺淺的睡意。隨著案情的不斷深入,我的睡意變得越來越濃。到報案單完全填好之後,我的眼睛已經完全睜不開了。我順勢趴到書桌上,想稍微迷糊一下。沒有想到,我很快就沉入了嘈雜無比的夢境。

那是一個巨大的集會。上百萬的集會群眾包圍著一個臨時搭建起來的深藍色的舞台。舞台上站著上百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們輪流走到音量驚人的麥克風前麵,講述自己被詐騙的經曆。他們所有人的經曆都比我的要更荒誕和悲慘。我是最後一位發言者。當我走近麥克風的時候,集會的氣氛已經到了群情激奮的程度。我的聲音完全被此起彼伏的口號聲淹沒了。我知道我自己的經曆已經變得無足輕重。我激動地望著無邊無際的人群。突然,六十多年前的狂喜又從我內心的最深處噴薄出來。那是我的一生中隻出現過一次的狂喜。那是“初夜”的狂喜。那是決定獻身的狂喜。那是獲得解放的狂喜……我望著無邊無際的人海,我感覺我們深藍色的舞台就像是象征著解放的燈塔。我握緊了麥克風,領著全體集會者以同樣的節拍喊出了我們的口號:救救老人!救救老人!救救老人!救救老人!救救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