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我母親最後那幾年單獨的相處改變了我對她和對我自己的許多看法。以前我一直以為她是一個脆弱的女人,到那時候我才知道她的性格是多麼的堅強:她沒有被時代的變遷壓垮,她沒有被侮辱壓垮,她沒有被“沒有”壓垮。這種堅強一直延續到了她生命的最後一刻。恐懼在她的心中沒有位置。她死得那麼平靜,那麼安詳。任何人看到她的那種平靜和安詳,都會敬畏她對生活的嘲笑。而我一直以為我自己是一個堅強的女人,我從來都沒有做過落後分子。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甚至在來例假的時候,我都照樣帶著學生們行軍和插秧。而我在做完人工流產的第二天,照樣參加了全市的反美遊行和集會。可是我現在知道那種堅強隻是一種假象。我沒有靈魂深處的平靜和安詳。我現在對黃昏都充滿了恐懼,天黑之後,更是連門都不敢出。我現在對電話鈴聲都充滿了恐懼。我不僅恐懼再一次上當受騙,我還恐懼對我的上當受騙的關注和關心。
我母親從來都沒有產生過自殺的想法。性格堅強隻是原因之一。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有強大的精神支柱。那就是她每天都會哼誦無數遍的《心經》。她告訴我,大概五六歲的時候她就跟著她篤信佛教的母親背會了《心經》。但是直到住進豬欄屋的那些日子裏,她才完全理解了它裏麵一字一句的意思。她笑我父親雖然是一個想出家的人,其實並沒有什麼悟性,到死也沒有徹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所以他才會因為我“絕情的信”而悲痛欲絕,所以他一輩子都悶悶不樂。我母親說她不會。她在那幻滅之後已經看到了絕對的“空”。與絕對的“空”相比,“空巢”實在是過於平庸,因為它還牽掛著“巢”,而她自己早在六十年前就被“掃地出門”了,就已經沒有“巢”了。我相信我母親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人工流產肯定與她對“空”的體悟有密切關係,因為它就發生在她在豬欄屋居住的那一段時間。我母親告訴過我她用的是多年前從我們家族中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中醫那裏偷到的秘方。她最後將那個三個半月的胎兒拉在了豬欄屋旁邊的糞坑裏。“從那時候開始,我覺得‘母親’是一種罪名。”我母親說,“將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來遭受折磨是一種罪過。”還有比將“母親”當成是一種罪名更“空”的人生體悟嗎?!
“這個世界上沒有你不應該去的地方。”我好像又聽見我母親重複了一遍她剛說過的話。但是,我抬起頭來,卻發現她已經不在沙發上了。她的消失沒有改變我的心態。我還是很難受。我還是在責備自己。我還是覺得我兒子逼我去的地方是我不應該去的地方。
應該說我比剛才更難受了,因為我的雙腳都已經感覺麻木。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馬桶上坐得太久了。我費勁地站起來,並且馬上用雙手撐住洗臉池的邊沿,等發麻的感覺慢慢消退。還沒有等到它完全消退,我瞥見了剛才放在洗臉池邊的子機話筒。我馬上又不安起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它,按下了小雷的號碼……仍然是關機的提示。這真是太奇怪了,就像這一整天的所有事情一樣。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從來不會發生的事情今天(或者應該說是“昨天”)都會發生?怎麼從來不會發生的事情還在繼續發生?……當然,我不需要太為小雷操心。我安慰自己。小雷是非常周到和穩重的人。她不會出什麼問題。而且她說過今天要過來看我的。到那時候,我自然就會知道她關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