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想到她會用我自己的話將我帶到讓我難堪的話題上。我有點不知所措。
“你差不多三十年沒有回去過。”我母親說。
“二十七年。”我說。
“不到八十公裏的距離。”我母親說。
“八十五公裏。”我說。
“你卻不願意回去。”我母親說。
“不是我不願意。”我說。
“你說你怕。”我母親說,“可是你怕什麼?”
“……”
“你好像是怕那裏的空氣會弄髒了你的身體。”我母親說。
“……”
“那裏發生的事情你都不知道:掃地出門,大煉鋼鐵,還有接下來的苦日子……”我母親說,“我們都不敢告訴你。”
“這些我都知道。”我說。
“我是說你不知道‘我們’是怎麼經曆的,‘我們’是怎麼過來的。”我母親說。她將“我們”發得很重,好像是想再一次切斷我與他們之間的關係。
我不敢為自己辯解。我不想為自己辯解。我那時候深陷在曆史與個人荒謬的矛盾之中:我自己跟著一個激動人心的新時代在往上走,而我的剝削階級家庭卻因為那個新時代的到來在往下沉。過去的陰影在威脅著我的前途。終極的絕望在威脅著我的希望。我同樣充滿了恐慌,同樣充滿了疑惑。
“也許你根本就不想知道。”我母親說,“或者你不敢知道。”
“我都知道。”我說。
“你是從哪裏知道的?”我母親說,“報紙、廣播、文件……”
“……”
“報紙上的話都是假話。你瘋舅舅早就告訴過你了。”我母親說著,又咳嗽了兩聲。她的情緒非常激動。“那時候你才三歲。”她接著說,“你瘋舅舅就已經告訴你了。”
“那是瘋話。”我說。
“瘋子不會騙人。”我母親說,“瘋子說的一定是真話。”
我母親的話讓我非常絕望。瘋子不會給我打來電話,給我打來電話的是假冒成公安人員的騙子。
“我不是責備你。”我母親說,“我不會責備你。”
“……”
“但是你父親一直在責備你。”我母親接著說。
我知道她又會要提到我那封“絕情的信”。我不願意她再提到。
“我沒有讀過那封信。”我母親說,“我甚至都沒有問過你父親,你在信裏寫了什麼。”
“我說過那不是我自己想寫的信。”我說。
“你父親的反應已經告訴了我信的內容。”我母親說。
“那不是我自己想寫的信。”我說。
“但那就是你自己寫的信。”我母親說。
“……”
“那天半夜,你父親突然抱著我痛哭起來。”我母親說,“你知道他是一個多麼冷漠的人啊,好像任何事都不會讓他動感情。他居然會那麼動情地抱著我哭,哭得那麼久,哭得那麼慘。你可以想象你的信給他造成了怎樣的傷害。”
我當然知道我父親是一個多麼冷漠的人。他不僅從來都沒有在我麵前哭過,甚至也幾乎沒有在我麵前笑過。他總是皺著眉頭,好像自己麵對著一個災難深重的世界。在我的生活中,他就像是一個陌生人。不知道為什麼,從剛懂事的時候開始,一種很奇怪的想法就經常出現在我的頭腦中:我想我生活中的這個陌生人將來會出家去當和尚。我最要好的那兩個朋友都是在父親的溺愛中長大的。她們談論父親時的語言和表情都讓我羨慕無比。我對父愛唯一的體驗發生在剛進高中那一年。那一天中午快放學的時候,校長到教室裏來告訴我,有人在學校的門口等我。那是我父親。他說他正好到城裏來辦事,順便來看看我。他說他要帶我出去吃飯。他說他已經為我向校長請過假了。我父親帶我去了學校外麵那條小街上最好的餐館。他為我點了我最愛吃的薑片子雞和爆炒豬肚。我從來沒有單獨與父親一起吃過飯,我的感覺很奇特。我父親問起了我們學校的情況和我自己學習的情況。他甚至問起了我將來有什麼打算。那是一次非常溫馨的交談,那也是我與我父親之間唯一的一次可以稱得上是“交談”的交談。吃過飯之後,我父親還一定要帶我去小街盡頭左拐出去不遠的那家百貨商店。那是城裏最大的百貨商店。他說他要為我去買襪子。他說我上次回家的時候,他看到我的所有襪子都有點破了。我玩笑著告訴他,我右腳的大拇指好像長得特別快,所以我的襪子很容易破。我記得聽到我的這種說法,我父親露出了笑臉。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體驗到了父愛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