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解放(3)(1 / 3)

這讓我想起了那一天在我們的樓下攔住我的那個年輕人。他穿著皺巴巴的白大褂。他的普通話帶著很奇怪的口音,我根本就聽不懂。他說了一大通之後,強行對我進行了免費檢查。他將一支“電子探測器”貼近我的假牙。根據它上麵顯示的數據,年輕人說,我的假牙需要更新了。他掏出一張名片,在反麵寫下了日期和時間。然後,他將名片和一張優惠卡遞給我。他說他已經為我預約了最好的專家。他又說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在他們牙科中心配製假牙可以享受六五折的優惠。他為我預約的日期還沒有到,我就從報紙上看到了那家牙科中心被查封的報道。報道中提到,他們的進口假牙全部是出自國內無牌鄉鎮企業的假冒偽劣產品,使用的材料對人體有極大的危害。我記得同樣被那個年輕人強行免費檢查過的老範也讀到了那篇報道。他調侃說:“現在連假的東西都有假了,真的東西還怎麼可能是真的呢?”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時代。過去我們總是用“史無前例”來形容“文化大革命”。現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發生的許多事情都稱得上是“史無前例”。我感歎說,這種什麼都“假”的時代根本就不適合老年人生活。而老範笑了笑,說:“其實可能任何時代都不適合老年人生活。”他的這句好像是開玩笑一樣的話讓我好幾天都不大舒服。

卯時(淩晨五點到上午七點)

我急著想回到“空巢”裏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我急著想換褲子。剛才的小便失禁不僅讓我非常痛苦,也讓我很不舒服。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三次小便失禁。我的第一次小便失禁發生在抗戰勝利之後不久,我在家鄉的中學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那一天,我肚子拉得很厲害,本來應該在家裏休息,但是,我不想耽誤了關於《赤壁賦》的最後一次課,堅持去了學校。而事實上在教室裏,我根本就不可能集中注意力,因為我的大腸一直在發出奇怪的聲音。突然,老師叫到了我的名字,他要我站起來背誦課文。我站起來其實都非常費力,但是我堅持站了起來。我不想讓同學們知道我身體的狀況。不過,我的狀況影響了我的背誦。背到“侶魚蝦而友麋鹿”我就卡住了。在老師的提示下,我總算想起了隨後的一句,但是再往後我就再也想不起來了。我一生中的第一次小便失禁就發生在這個時候。我開始擔心,緊張會讓我拉稀,那會讓滿教室立刻就彌漫著惡臭。好在失禁的隻是小便。我仍然覺得非常丟臉,因為詩句沒有出來,而尿水卻濕透了我的褲襠。老師讓我坐下之後,我更加覺得難受,不僅因為我更強烈地感到了褲子的濕熱,還因為我從課本上看到了後麵的兩句:“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這曾經是流淌在我血液裏的句子啊,怎麼突然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的第二次小便失禁發生在那次我們學校的書記找我談話之前。當時我正在教研室裏備課,好像是備關於“質變量變規律”的課。學校政工科的科長來到了我的身旁,通知我馬上跟他去書記辦公室。他說書記要找我談話。他嚴肅的表情讓我馬上就想起了我丈夫單位的領導與我談話的內容。我的身體猛地哆嗦了一下。我的褲襠裏頓時就有了黏黏糊糊的感覺。幸虧我當時穿著很厚的褲子,尿水並沒有透出來。我跟著政工科長直接去了辦公室。在談話過程中,我的雙手始終墊在屁股底下。我擔心尿水會慢慢透到褲子的外麵來。義正辭嚴的書記沒有看出我的異常。她要求我盡快與我的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否則我可能會像那些“右派分子”一樣,被從講台上拉下來。我的這位極左的領導自己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也挨了整。八十年代的後期,她投奔她的兒子在紐約定居了。我女兒有一次還在唐人街的一家餐館遇見過她。據說,她在去紐約之後不久就信了教,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名非常虔誠的基督徒。她的這種轉變困擾了我很長一段時間:一個那樣頑固的共產黨員怎麼會變成一個那樣虔誠的基督徒?後來還是老範的解釋消除了我的疑惑。那一天不知怎麼與老範談起了我這位領導的轉變和我的疑惑。老範的解釋非常簡潔。他笑著說:“其實所有的宗教都是相通的。”

我剛解開褲子,電話鈴又響了。我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接起電話。不出我的所料,是我兒子的電話。他說他剛才來過一次電話,因為我沒有接,他估計我是去派出所報案去了。我說我的確是去了派出所,但是我沒有報案。“為什麼?”他問。我說我遇上了一件非常可疑的事情,但是我不能馬上跟他說,我讓他十分鍾之後再打過來。

我不好意說實話,我撒謊說我急著要上洗手間。

在洗手間裏脫掉褲子之後,我的確感到了大腸部位的一陣異動。這讓我萬分欣喜。從昨天中午去銀行轉賬以來沒完沒了的風波讓我將便秘的事都差不多忘了。已經三天了,不能再拖了。我馬上坐到了馬桶上。我提醒自己不要分散注意力,要將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自己的腸道上。可是,隨著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我的大腸卻變得越來越安靜了。這是怎麼回事?就在我又要開始對自己絕望的時候,電話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