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覺得剛才鬧鍾上指針的位置顯示的就是我兒子出生的時間。我已經徹底忘記了我兒子出生的時間。“你什麼都可以忘記,卻不應該忘記自己兒子出生的時間。”我兒子後來經常會這麼抱怨我。他的抱怨會讓我更加內疚。因為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時間,我兒子無法請算命先生為自己算命。他經常說他的命算不出來是他終生的遺憾。我的忘記其實有很多的理由。記得因為過度的緊張,我在分娩前兩天就住進了醫院。進產房的時間好像是半夜。但是,我在產房裏呆了很長的時間之後產前的陣痛才開始出現。我自己不可能知道分娩完成的具體時間。而且當時醫院不會給新生兒簽發出生證,因此也沒有留下書麵的記錄(沒有出生證或者出生證不像樣也被我兒媳婦當成“中國不是人呆的地方”的一個理由。她堅決要等到出國之後再生孩子就是想讓他們的孩子有一張像樣的出生證。甚至可以說,她逼我兒子出國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想讓他們的孩子有一張像樣的出生證)。加上我丈夫當時也不在我的身邊(好像是他們學校的實驗室突然發生了很嚴重的火災),他也不可能給我提供任何線索。兩個孩子出生的時候,我丈夫都不在我的身邊。盡管他的兩次“不在”都有很充分的理由(我兒子出生的當天,他們學校出現了突發事件,而女兒的出生本身就是突發事件),我還是覺得這永遠無法彌補的缺陷是我們之間的陌生感的重要根源。
那命中注定的一瞥給了我在這個時刻出門的勇氣,給了我坦然地麵對公安人員的勇氣。我馬上走進洗手間,首先認認真真地洗了臉,然後又認認真真地梳好頭。在洗臉的時候,我兩次停下來端詳鏡子裏的自己。我覺得這一整天的折磨讓自己憔悴了許多。我不能讓別人看出我的憔悴。我要以較好的精神麵貌出現在公安人員的麵前。我將錢包從紙袋裏拿出來,放到茶幾上。我隻需要帶著鑰匙、眼鏡、圓珠筆和身份證。出門前,我忍不住又給小雷打了一次電話,聽到的還是關機的提示。我當然會有一點不安,但是我沒有去多想。
我走出大樓。我走出小區。那跨越時空的一瞥已經驅散了我對黑夜的恐懼。更何況走到馬路上之後,我意識到黑夜其實已經不是純粹的黑夜了,就像白晝已經不是純粹的白晝一樣。經久不散的霧霾占據著我們的城市。它將白晝變成了灰蒙蒙的白晝,也將黑夜變成了髒兮兮的黑夜。我記得我兒子高中階段的作文裏經常出現“陰霾”這個詞,因為他的語文老師經常布置他們寫批判“文化大革命”的議論文。他的語文老師是教育界的權威,也是最早被帶上“右派”帽子的權威。他在帶上“右派”帽子之後,失去了教書的資格,成了學校裏待遇最低的清潔工,專門負責打掃學校裏的公共廁所。他當了將近二十年的清潔工,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一年之後才重新回到了講台上。我兒子開始以為“霾”與“狸”同音,並且也有意思上的關聯。也就是說,它應該是像狐狸一樣狡猾、不容易被發現的東西。沒有想到,三十多年之後,它不僅每天都會出現在我們的眼前,而且隨時都會進入我們的身體。它讓我們中國人的肺癌發病率排名世界第一。我一位最近去世的同事就是因肺癌去世的。他從發現癌變到去世隻經過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而我妹妹上星期告訴我,他們的教會裏最近有三位教友相繼去世,都是因為肺癌。她居住的城市位於華北平原的正中,空氣汙染的程度遠比南方城市嚴重,據說一年中不為霧霾所困的日子累計不到一個月。我妹妹說,她現在每天都在為霧消霾散做祈禱。“萬能的主一定要管一管這件事了。”她說。
派出所離小區隻有兩站路的距離。我經常從那裏路過,但是從來沒有走進過它的大門。我兒子和我女兒現在都是外籍身份。按照公安機關張貼在我們樓下的通告,他們回來之後哪怕是在家裏短期停留,都應該去派出所登記。記得上次我女兒回來的時候,我提醒過她去登記,卻被她罵了一通。她罵我“多事”,罵我“教條”。那不是“多事”和“教條”,我爭辯說,那叫“遵紀守法”。更何況通告上還寫明了“一經查出”的後果。我女兒用不以為然的口氣說,根本就不會有人來查。她沒有絲毫的收斂,每天都大搖大擺地在小區裏出出進進。那一段時間,我不僅為她擔心,也為我自己擔心。不過她真是說對了,一直到她要離開的那一天,她也沒有遇到“一經查出”的麻煩。她臨走的時候沒有忘記挖苦我兩句,還教訓我以後不要“自己嚇唬自己”。我一直對她的挖苦和教訓耿耿於懷。但是現在想來,如果能夠像她那樣藐視權威、目無法紀,我今天也許就不會上當受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