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大解放(2)(3 / 3)

值班警官心不在焉的回答幾乎將我嚇暈過去。那是我毫無思想準備的回答,或者說那是我早有思想準備的回答。“你說什麼?”我用充滿恐慌的口氣問。

“你的耳朵有問題?!”值班警官不太禮貌地說。

“是啊,”我說,“都快八十歲的人了。”

值班警官用不耐煩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大聲重複了一遍他剛才的回答。

我聽清楚了。我剛才其實就已經聽清楚了。我打了一個巨大的寒顫。我馬上就感到了褲襠裏的濕和熱。我將兩條腿緊緊地夾住。“不可能。”我說,“這不可能。”我根本不敢相信他的回答。

“你這是什麼意思?”值班警官問。

“我……”我說,“我覺得這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值班警官說,“我爺爺姓顧,我爸爸姓顧,我自己當然也姓顧。這怎麼不可能?!”

恐慌和疑惑突然又都回到了我的身體裏,時間突然又流回到了最黑暗的死角。我的前方好像又是一個陷阱,又是一個騙局。“這麼說,你是顧警官?”我戰戰兢兢地問。其實這並不是我真正想問的問題。其實我真正想問的問題是“你‘就’是顧警官?”或者“你‘也’是顧警官?”。也就是說,我想知道我眼前的顧警官與我隻聽到過聲音的顧警官之間有什麼關係。

“大家都這麼叫我。”值班警官說。

我充滿恐慌地看著他。“我兒子說不能這麼叫。”我說。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恐慌到說出這樣的話。

“為什麼?”值班警官問。

“因為……”我說,“我也不知道。”我不敢相信這純粹是巧合。我也不願相信這完全是陰謀。但是我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再這麼糾纏下去了。我的心情非常不好,我心髒的感覺也非常不好,還有我的褲襠裏好像也越來越濕,越來越熱了。我沒有能力再這麼糾纏下去了。我隻想回去,回到我的“空巢”裏去。

值班警官又翻開了他的記事本。“你要報什麼案?”他問。

到底他“就”是顧警官還是他“也”是顧警官?這個問題回答不了,我是不是應該報案就成了一個問題。如果坐在我對麵的顧警官“就”是騙我將存款集中起來轉入絕密賬號的顧警官,我的報案就成了自投羅網。我可能馬上就會被關進那間“臨時羈押室”,或者我會死在回“空巢”的路上。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我更不想死去之後還要躺在馬路上,繼續遭受霧霾的侵害。“其實是我兒子要我來的。”我說。我隻想盡快找到可以脫身的借口。

沒有想到,我的話會將顧警官引向了一個錯誤(其實應該說是“正確”)的方向。“他要報什麼案?”他馬上改口問。

我感覺我很快就可以脫身了。“詐騙。”我說,“電信詐騙。”

顧警官在記事本上做好登記之後,將一張報案單推到我的麵前。“他本人為什麼不來?”他問。

“他說他的臉已經丟盡了。”我撒謊說,“他說他已經沒臉見人了。”我不知道我還要為自己的上當受騙撒多少謊。

顧警官顯然並不認為我在撒謊。“你最好拿回去讓他本人填。”他說。

我沒有想到自己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擺脫了顧警官。走出接待室的時候,我不敢顯得太興奮。但是剛走出派出所的大門,我就加快了腳步。我的心情與剛才來派出所路上的心情完全相反,剛才我走得很慢。我對“目的地”有那麼多的顧慮,我不想麵對警察,也不想麵對自己,我不想將自己的羞恥暴露在警察的麵前。現在我走得很快。我隻想盡快回到我的“空巢”裏,那是我的“目的地”,那是我的“避難所”。但是,我並不知道我是否還能夠回得去,因為剛才的經曆已經改變了我對世界的感覺,或者我與世界的關係:在我離開“空巢”的時候,“顧警官”還隻是一個名稱和一段聲音。現在,我已經“看見”了他。他已經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我不敢再“看見”的人。他的形象已經深深地印刻在我的頭腦中。這是將會被我帶進“空巢”的形象。這是將會要陪伴我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程的形象。它的每一次重現都會讓我麵對哲學和科學都無法回答的問題:他是真的顧警官嗎?我的意思是,他是假的顧警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