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淩晨三點到淩晨五點)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對是不是去報案仍然非常猶豫。在我兒子的啟發下,我對自己上當受騙的事實已經確信無疑。這種確信是我這一整天來心理上的一個轉折點。它首先根除了我的恐慌,因為它否定了關於我“已經卷入了犯罪集團活動”的指控,恢複了我的名譽。我現在知道那指控不過是騙子的一種心理戰術,或者說騙子設下的一個“局”;它也根除了我的疑惑,因為它讓我知道裝扮成顧警官的騙子根本就不會出現。我現在知道“顧警官”說下午三點鍾要來找我不過是騙子的又一種心理戰術:一方麵它讓我相信公安人員的真實性;另一方麵它又將我釣在懸念之中,讓我既恐懼又期盼,讓我更有要將存款轉移成功的緊迫感和使命感。是的,我兒子剛才說得很有道理:我現在才是真正“卷入了犯罪集團的活動”。我轉到他們賬號上去的是一筆高達六位數的存款。那對我當然是一筆“巨款”。我對犯罪分子的慷慨足以證明我“卷入”的深度。如果這筆“巨款”被他們用來從事犯罪活動,我當然要承擔應有的懲罰。是的,真正的警察很可能馬上就會出現在我的麵前。而他們來找我的目的可能就是要把我帶走,讓我在鐵窗之後度過餘生。我的“空巢”從此就完全“空”了,真“空”了。考慮到這一點,報案當然對我有利,因為它將證明我不是同案犯,而是受害者。可是我真的不想讓另外的人知道我上當受騙的經過。這最特殊的一天是我一生中的奇恥大辱,是我永遠的難言之隱。它一旦被公之於世,我與所有人的關係都會發生改變:我將不再是值得尊重的退休老師,我將不再是值得信賴的姐姐和母親,我將不再是值得羨慕的同事和鄰居……所有這些“值得”將會急劇貶值為“值得同情”。這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份理財產品。而且很多人還會認為我活該,認為我不值得同情。誰能保證我不會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呢?報紙上的巨大標題已經在我的腦海裏翻轉:“老教師遭遇大騙局”,“‘空巢’老人的‘潑水節’”,“一個電話與十萬巨款”等等等等,我不想在被騙子羞辱了之後再被媒體羞辱,我不想被任何人認為“值得同情”或者“不值得同情”。
我需要克服這痛苦不堪的猶豫。我需要更多的鼓勵和支持。我想到了小雷。她是我這些年來最有力的鼓勵者和支持者。她的鼓勵和支持讓我經常忘記自己“空巢”老人的狀況。沒有小雷,我甚至可能都活不到今天。兩年前的一個晚上,我突然莫名其妙地發起了高燒,同時身體瘙癢無比,很快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我給小雷打去求救的電話,她馬上就趕了過來,並且堅決果斷地將我送到了醫院(那是我最近這些年來唯一的一次在天黑的時候出門)。在我的狀況緩解下來之後,醫生問我小雷是女兒還是兒媳婦。“哪裏會有這麼好的兒媳婦啊。”我得意地看著坐在我床邊的小雷說。醫生稱讚小雷將我送院及時,否則,“後果就不堪設想了”。事實上,小雷在任何時候頭腦都非常清晰,感情都非常真摯。她總是向著我,從來都不會讓我有不好的感覺。我想到了她。我當然不能說是我自己被騙了,否則她馬上就會趕過來,我太了解她了。我可以說被騙的是一個與我有關的人,比如我妹妹。我隻是想聽聽她的意見,看看我妹妹到底要不要去報案。
向小雷谘詢的想法讓我有點興奮。我坐起來,打開床頭櫃上的台燈。我知道小雷是任何時候都不會關手機的人。她也總是告訴我,隻要我有需要,可以在任何時候打電話給她。我興奮地按下了小雷的號碼。怎麼回事?我再按了一次。怎麼回事?……我一共按了五次,每次聽到的都是同樣的提示。小雷居然關了機。我隻能“稍後再撥”。這是我認識她以來第一次從她的手機裏聽到關機的提示。
剛剛激起的興奮又蕩然無存了。我沮喪地放下話筒,沮喪地躺下。我有點不安,不知道小雷為什麼會關機。當然,我不願意去多想。我必須想清楚自己的問題:去報案,還是不去報案。如果去,它將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報案。我不知道它的過程會有多麼複雜。我更不知道它到底會有什麼後果。我兒子說得有道理,現在去比白天去好。我不想被熟人看到。我兒子剛才的話都很有道理。他麵對危險的時候,總是比較冷靜,好像從小就是這樣。我女兒的情況正好相反。一點小事就可以讓我女兒驚慌失措……現在想來,我自己其實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