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獨自去醫院做檢查。醫生不是太清楚我突然摔倒的原因。但是從驗血的結果,他斷定我患有糖尿病。他提醒我今後一定要節製飲食、加強鍛煉,並且定期檢查血糖的情況。我一直認為糖尿病是一種老年病。醫生的診斷結果首先讓我想到的是自己已經步入老年。我帶著對生命淡淡的厭倦走出醫院大門。我發現世界完全變了,變成了一個糖尿病人眼中的世界,變成了一個老年人眼中的世界。這是四年前退休的那一天我都沒有過的發現。
電話鈴又響了,但是謝天謝地,它隻響了兩聲就停了。我不想再接電話了。我需要盡快作出是否去報案的決定。我稍稍側過臉去,瞥了一眼台燈旁的鬧鍾。本來,我隻是想知道一下現在的時間。沒有想到,這竟成了跨越時空的一瞥。鬧鍾上指針的位置用一種神奇的力量抓住了我,將我拖進了“文化大革命”高潮中的一個寒夜。那時候,我兒子六歲,我女兒三歲。那時候,我每天晚上都要去單位開會。出門的時候,我會交代我兒子照顧好他妹妹。然後,我會從外麵將門鎖上。回家的時候,兩個孩子一定都已經睡著了……隻有那天晚上是一個例外。我走進房間的時候,發現我兒子抱著被子蜷縮在床和牆的夾角裏。他說他妹妹已經睡著了,但是他自己睡不著。我摸了摸他的頭,意識到他正在發燒。我喂了他一片退燒藥,安慰他說睡一覺就好了。他很順從地在我身邊躺下。可是在半夜裏,他推醒了我。他說他冷。我摸了摸他滾燙的身體。我意識到他比吃退燒藥之前燒得更加厲害了。我馬上起床,給他穿好衣服。我自己也迅速穿好了衣服。我告訴他,我要帶他去醫院。他身體已經很虛弱了,但是他心裏還在想著別人。他的眼睛一直望著他熟睡的妹妹。我安慰他說她不會醒,留著她一個人在家裏沒有關係。我用我自己的一件舊棉襖裹緊了他,抱著他出了門。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喊醒了傳達室的師傅。他為我打開學校大門的時候,罵罵咧咧地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知道他很不高興。我對他連續說了幾聲對不起。然後,我盡全力往醫院趕去。我完全感覺不到黑暗,我完全感覺不到寒冷,我完全感覺不到疲勞……但是,我兒子突然提出的一個問題讓我感到了恐懼。我已經遠遠看到醫院門口的紅十字燈箱了。我也已經聞到了空氣中稀薄的來蘇爾的氣味。我知道我兒子的高燒馬上就會得到控製了。我沒有想到,他會用夢囈般的聲音問我一個六歲的孩子不該問的問題:“媽媽,我會死嗎?”他的問題讓我感到了恐懼。我竭盡全力抱緊了他,好像怕他虛弱的身體馬上就會滑落到另外的世界。“不會的。”我說,“不會的。”他應該不知道他之前的那個孩子還沒有滿月就離開了人世。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我不想讓他的生命籠罩著死亡的陰影。“我不想死。”我兒子夢囈般的聲音還在黑夜和寒冷中晃動,“媽媽,我不想死。”我竭盡全力地抱緊了他。我不會讓他虛弱的身體滑落到另外的世界。
那次急性肺炎是我兒子到目前為止得過的唯一一場大病。他的體溫讓兩位在急診室值班的醫生麵麵相覷。他們馬上將他送進了急救室。他們一邊準備注射的藥劑,一邊責備我太不負責,不應該這麼晚才將孩子送來。“如果再晚一點,後果就不堪設想了。”那位高個子的醫生說。
現在想起來,那天醫生在稱讚小雷送院及時的時候說的也是同樣的話。我覺得很內疚。盡管剛好避開了不堪設想的“後果”,我還是覺得很內疚。醫生一共給我兒子注射了四針。在第三針和第四針之間,我瞥了一眼急救室牆上的掛鍾,那上麵指針的位置正好就是我剛才瞥見的鬧鍾上指針的位置。三十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那是跨越時空的一瞥,也是命中注定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