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大解放(1)(2 / 3)

所有人都說我在兒子和女兒之間明顯偏心。我承認。不過,我必須說明,這種偏心完全建立在性格和性情的基礎之上,與性別毫無關係。我相信,任何一個理智健全的家長都會有這種偏心。我兒子性格沉穩、為人誠實,他的心裏總是裝著別人,他的眼睛裏總是蕩漾著溫情。我每次生病他都體貼入微。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他坐在煤油爐旁邊為我煎熬中藥時的那種無比認真的神情。那時候他還不到六歲吧。從小到大的每一個階段,我兒子都給我帶來過無數的驕傲。這與我女兒的情況完全相反。在公共場合下,我從來都會迫不及待地想要別人知道我是我兒子的母親。可是我不記得有多少次了,我會因為我女兒的表現羞愧得唯恐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我一直想不通兩個出自同一個子宮的孩子為什麼在性格上會有如此巨大的差異。我自己懷孕期間遭受的折磨當然對我女兒的心理產生了災難性的影響。但是,“災變”肯定不是造成這種差異的全部原因。

我兒子的變化或者說我兒子與我之間的隔膜完全是我的兒媳婦帶來的。我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那個對什麼事情都要發表一通看法的女孩子。我覺得她一點都不踏實,一點都不會過日子。不會過日子也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她甚至一點都不“想”過實實在在的日子。她滿腦子都是不切實際的想法,淺薄浮躁的想法。我尤其受不了她對國外生活頑固的向往。那種向往提早很多年就預告了我現在的“空巢”生活。那種向往讓她的語言變得簡單又刻薄。每次談起惡劣的自然環境和醜惡的社會現象,她永遠隻有一句刻薄的評語:“中國真不是人呆的地方。”這也讓我很不舒服。我也極為反感她當著我的麵突然改用英語與我兒子交談,好像有什麼事情需要瞞著我。自從他們的關係明確之後,我兒子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變得不關心人了,或者說變得隻關心她了;他變得不願意跟我說話了,或者說變得隻願意與她說話了。他對我和他父親會有許多的抱怨。他甚至會抱怨我做的菜太鹹或者太淡。他們是在我退休的那一年結婚的。結婚之後,他們在家裏住了將近四年。那一段時間裏,我們家的規模達到了它的極值,而我卻經常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空靈。

現在想起來,我自己身體和心理上的許多問題都是在那一段時間裏暴露出來的。空蕩蕩的心理纏繞著沉甸甸的身體:我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身與心之間的那種耗人的糾葛。最壞的結果在一個很平常的下午出現:午休起來之後,我覺得有點無聊,去百貨公司轉了一圈。回來走到最後那個拐口,我突然感覺雙腿發軟,完全無法支撐沉重的身體。我一下子就癱倒到了地上。一位正好從那裏路過的鄰居將我攙扶起來,用他的自行車將我推回到了家裏。我直接走進臥室,在床上躺下。我迷茫地望著窗外越來越暗的天色,對自己的身體和未來都充滿了憂慮。我丈夫正好在當天上午離開,到上海出差去了。我女兒也已經有兩天沒有回家了。她正在陪護一位因為失戀而自殺未遂的中學同學(我女兒好像就是從那以後對“所有的男人”都有了很壞的看法)。我盼望著我兒子和兒媳婦下班回家。我想他們也許會像我自己一樣對我的身體狀況充滿了憂慮,甚至會堅持要帶我去醫院檢查一下。他們是一起回來的。回來之後,他們直接進了自己的房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兒子才出現在我的門口。他問我晚上家裏是不是沒有飯吃。“我有點不舒服。”我低聲說。他應該能從我的口氣裏聽出我為自己不能做晚飯的歉意。我兒子立刻轉身走了,沒再多說一句話。我聽到他和我兒媳婦馬上就一起出門了,當然應該是找晚飯吃去了。他們關門的聲音讓我感覺很淒涼。我閉上眼睛,想忘記那種淒涼的感覺。沒有想到,我兒子認真為我熬藥的樣子會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我知道,如果倒退二十年,聽到我說“有點不舒服”,我兒子一定會走近我的身邊,問我是哪裏不舒服。這“如果”帶來了更為淒涼的感覺。時間是不會倒流的……我的眼眶濕了。我感覺“家”就像是一場騙局。

那騙局還要繼續蠶食我的生活。大約兩個小時之後,我聽到我兒子和兒媳婦回來了。他們還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很快,我聽到了從那裏傳出的“美國之音”的新聞節目。新聞節目剛完,我兒子又出現在我的門口。他告訴我,他們這些天一直在外麵找房子,下午剛看好了一處,明天就要搬出去住了。“明天?”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明天!”我兒子重複了一遍。從他沉穩的口氣裏,我能夠感覺得到,搬走對他們並不是一個突然的決定。他們肯定為自己生活上的得失做過很仔細的“可行性研究”。我能說什麼呢?我什麼都不能說。不管這對我意味著多大的“失”,我隻能有一種態度,那就是接受。我兒子轉身的一刹那,我就強烈地感覺到了那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那是一股黑色的力。它將我一直帶進了今天這生活的“空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