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大懊悔(4)(3 / 3)

“她想到這個世界上來。”他(她)說,“她想到這個世界上來。”

我突然意識到了他(她)其實是在想將我拉回到這個世界上來。我慢慢地站起來,他(她)果然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這時候我知道了他(她)不會傷害我。我開始慢慢地往回走。我不敢回頭,但是我仍然在仔細傾聽他(她)的動靜。他(她)沒有任何動靜。我加快了腳步。這時候,荒野裏又爆發出了他(她)誇張的笑聲。我嚇得回過頭去,卻發現他(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不敢再在充滿死亡氣息的荒野裏停留。我快步往回走。一路上,我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腳步。我的全部感覺都集中在想象中的筆尖上,那封絕情的信通過那想象的筆尖在一張有橫格的信紙上呈現出來。

“我一直以為那是你主動寫下的信。”我母親說。

“你沒有看到信紙的後麵有複寫紙的印跡嗎?”我說,“我一共複寫了三份,其中的兩份分別交給了我自己和我丈夫的領導,另一份我自己留著。我現在還留著。”我停了一下,接著說,“其實可以說那主要並不是寫給你們的信。那是寫給他們的信。”

“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我母親說。

“可是作出那樣的決定並沒有絲毫減輕我的壓力。我繼續處在高度緊張和絕望的狀態之中。”我說,“我知道那是對她的傷害,但是我完全無法控製自己。我覺得那就是我的命,那就是她的命。”

“原來是這樣。”我母親說。

“隻有我知道這真實的原因。”我說,“現在你也知道了。”

我母親沉默了很久之後,說出了一句讓我非常吃驚的話。

“其實我從來沒有讀過那封信。”她說。

她的話讓我非常吃驚,因為她總是提到那封信,因為她總是說那是一封“絕情的信”,我以為她非常熟悉信裏麵的內容。“你說什麼?”我驚訝地問,“你說你沒有讀過那封信?”

“我們家的信總是你父親先讀。這是我們家的規矩,也是我和你父親之間的默契。”我母親說,“總是我到生產隊長那裏去取信,而你父親總是會站在我們家的門口等信。”我母親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父親讀得高興的時候,就會大聲念出信裏的內容。我總是製止他。我說我要自己讀。可是他不會停下來,他會繼續念。這是我們之間的不默契。”我母親仰了仰頭,好像她還有另外的聽眾。她接著說:“但是你那封信的第一句話就已經讓你父親很不高興。他甚至都沒有坐下來,而是站著一口氣讀完那封信的。讀完之後,他憤怒地將信撕成碎片,扔進了屋後的糞坑裏。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發那麼大的脾氣。他將信扔掉之後,在房間裏來回走了很久,然後,他氣急敗壞地坐到了床邊,眼睛直直地盯著地麵。我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身邊坐下,可是我不僅不敢問他信的內容,我甚至連安慰的話也不敢說。天色漸漸暗了,我站起來準備去廚房做晚飯。這時候,你父親終於開口了。他說了隨後的兩個星期裏他說的唯一一句話。‘我們的女兒死了。’他說。”我母親的情緒有點激動。她用激動的口氣說出了她聽到我的“噩耗”時的反應:“我衝到了我們的土灶邊。我用雙手撐住粗糙的灶麵。我的眼淚像暴雨一樣落下來。我被掃地出門的時候都沒有流過眼淚。我從解放以後就沒有流過眼淚。可是你父親的話讓我的眼淚像暴雨一樣落下來。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要到來的。所有的算命先生都這樣告訴過我。這是我一直的恐懼,也好像是我一直的等待。”

我女兒沒有死在我的身體裏。但是,她提早五個星期離開了我的身體。隻有我自己知道這早產的“真實原因”。我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四的晚上,我已經將兒子托付給了隔壁的鄰居,因為我要去參加每周固定的政治學習。就在我準備出門的時候,羊水破了。我沒有任何的思想準備。我在學校的門口叫到了一輛三輪車。我坐著它去了醫院。分娩過程還是非常順利。醫生讓我看了一眼血跡斑斑的孩子之後馬上就將她送到早產兒特護室去了。三天之後,醫生將她從特護室抱出來交到我的手上。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意識到了我們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不管我怎麼抱她,她好像都感覺很不舒服,不管我怎麼抱她,我自己也感覺很不舒服。我意識到了我在懷孕期間遭受的巨大壓力已經在她的生命中刻下了最猙獰的印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