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兒是在九十年代初離開中國的。她的離開沒有增加我的“空巢”感,反而帶給我的是鬆弛和充實。我們有將近二十七年的共同生活。這種共同生活無時無刻不在向我提醒自己懷孕期間遭受的那種壓力。醫生將她從特護室裏抱出來之後,我們就處於對立的狀況。我說隻有她因膽囊炎急性發作而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我才有機會體會母女之間的親情,這一點都不是誇張的說法。隻有在那時候,她才會將我當成她的母親。而疼痛一旦過去,她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會馬上責備我不應該坐在她的床上,不應該用那麼大的杯子給她倒水。她那樣地神經過敏,那樣地自以為是,那樣地飛揚跋扈,那樣地不明事理,那樣地不負責任……最讓我無法忍受的是,她還經常撒謊。她的撒謊不需要精心準備,不需要自圓其說,甚至也可能不帶任何功利的目的。我都不想舉例說明了,因為例子太多太多了。在這二十七年裏麵,她不知道給我帶來過多少的難堪和痛苦。我記得有好幾次她在公共場合下突然就開始無理取鬧。那時候,我會羞愧難當,我會躲到人群的後麵,生怕被人看出與她有什麼關係。
我沒有想到我那封絕情的信帶給我父母的是那樣的衝擊。我沒有想到他們會把我與他們的決裂當成是我的死亡。我母親的敘述讓我陷於更大的懊悔。“原諒我。”我說,盡管我知道我永遠都不可能原諒我自己。
這時候,電話鈴又響了起來。這都是什麼時候了,怎麼還有人想進入我的“空巢”?我母親肯定又一次受到了驚嚇。她頓時就從我的眼前消失了。我反感地拿起話筒。我以為又是我女兒或者我妹妹。沒有想到是我兒子。“你不是說好‘明天’才來電話的嗎?!”我不滿地說。
“已經是‘明天’了。”我兒子說。
我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鍾。盡管客廳裏沒有開燈,我還是能夠看清楚指針的位置。我的心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天哪,我兒子的話沒有錯。從現在開始,所有人都會給我打電話來了……不是所有人,我最想他打來電話的人沒有說過要給我打電話來。顧警官!顧警官!顧警官!他說了也沒有用,他說了也可能不會打來,就像他說了來卻沒有來一樣。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在等待顧警官了。我越來越相信他不會出現了。說實話,我越來越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從公安人員打來電話一直到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已經對顧警官不抱希望了。我希望我的身邊能夠出現另外一個值得依賴和信賴的人。我會將整個事情的經過說出來,讓他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以及我下一步應該如何行動。我現在需要的不是空泛的同情和安慰,我需要的是具體的幫助。
“我翻來覆去想了你昨天說過的那些話。”我兒子說,“我覺得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很清楚,在親人裏麵,唯一值得依賴和信賴的是我兒子。隻要他保證我不告訴我兒媳婦(我不願意被她看笑話),我將來就可以將事情的經過全部告訴他。“在合適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我說。
“我要你現在就告訴我。”我兒子用命令似的口氣說。
我不願意服從他的命令。
“你肯定是被人騙了。”我兒子肯定地說。
他的話就像我妹妹的那些話一樣,激起了我的條件反射。“我從來沒有被人騙過。”我氣憤地說。
我兒子冷笑了一下。“你沒有被人騙過?”他說,“你居然敢說這樣的大話?!”
“這不是大話,這是事實。”我說,“我從來沒有被人騙過。”
“去想想你自己走過的路。去想想你這一生的經曆。你有過自己的生活嗎?”我兒子激動地說,“不僅是你,是你們這一代人。你們的一生就是上當受騙的一生。你們年輕的時候就把自己的一切都獻出去了。獻給誰了?你們連最起碼的生活情趣都沒有,你們連自己的孩子都很少關心……我記得你在‘文革’結束的時候,經常說自己‘上當受騙’。你們的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三十年都是在上當受騙……”
我沒有想到我兒子會突然把話題轉到這個方向上來。我沒有想到他會說得這麼多,說得這麼狠。“你不要再說了。”我氣憤地打斷了他的話。自從接到公安局刑偵大隊的電話之後,我一直都在回顧自己的一生。這其中絕大部分的細節都是我兒子一無所知的。有幾個孩子能夠了解自己父母的那種深層的過去?“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一生。”我氣憤地說,“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過去。”
“上當受騙就是你的過去。”我兒子說,“就是你們這一代人的過去。”
“你這是胡說八道。”我說。
我兒子沉默了一陣之後,改變了說話的方式。“我不想知道你的過去。”他平靜地說,“我隻想知道你的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