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我。”我說,“我不是一個好女兒。”
“我一直以為你離不開我。”我母親說,“沒有想到,你可以徹底離開我。”
“原諒我。我不是一個好女兒。”我說。
“你不當女兒了,你自己的女兒卻出來了。”我母親說,“這就是生活啊。”
“也許是報應。”我說,“我女兒從來就不是一個好女兒。我現在還整天受她的氣。”
“她有膽囊炎,我有膽結石。”我母親說,“我一直覺得這之間有什麼聯係。”
“隻有在她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到我們之間的親近。”我說,“其他的時候……”
“這孩子一生下來就很乖戾。”我母親問,“我想不通是為什麼?”
“你想知道嗎?”我問。
“你知道?”我母親不相信似的問。
“我知道。”我用十分沉重的語氣說,“隻有我知道。”
我母親吃驚地看著我。她都不敢再往下問了。
“她受傷了。”我說,“她剛剛成形就受傷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母親說。
“那封絕情的信最早傷害的不是你,是她。”我說。
“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我母親說。
第一次被我丈夫的領導找去談話的時候,我已經懷孕三個月了。那位總是板著麵孔的領導告訴我,一場新的政治運動已經開始了,運動的主題是清理階級隊伍。我丈夫是他們重點培養的對象。他們不希望他的前途受到我的家庭的影響。我的家庭不僅是曆史上的剝削階級,而且他們最近又發現我母親在寫給我的信中有不少對現狀不滿的言論。一個星期之後,我們學校的書記也找我談了話。她比我丈夫單位領導的態度更加強硬。她明確指出我必須與我的家庭劃清界限,否則我自己和我丈夫的前途都會受到很大的影響。這兩次談話給我帶來了巨大的精神壓力。而更讓我絕望的是,我原以為我丈夫的反應會給我很大的安慰,沒有想到,他緊接著也與我進行了一次類似的嚴肅談話,直截了當地要求我盡快向我們兩邊的領導表明自己堅決與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的態度,以免影響他的“提拔”。我原來還計劃在第二個孩子出生之後將父母接出來與我們同住。這樣的計劃與我麵對的選擇已經是風馬牛不相及了。我突然必須在家庭和前途之間作出選擇,在做女兒和做妻子之間作出選擇。我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現了身份的危機。我極度絕望。
在我丈夫與我談話之後的那天晚上,我就像現在一樣,根本就無法進入睡眠狀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要麵對如此粗暴的選擇。我感覺身體裏懷著的不是一個生命,而是一場悲劇。我不停地看鍾,時間的緩慢令我難以忍受。最後我實在受不了了,起來穿好衣服,走了出去。我知道我丈夫也沒有睡著,但是我沒有告訴他我要去哪裏,他也沒有問我要去哪裏。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去哪裏。我一直朝北走,一直走進了郊區空曠的菜地。在菜地的盡頭,出現了一條鐵路。我沿著鐵路一直往西走。我一邊走一邊懊悔:我懊悔自己的出生,我懊悔自己的婚姻,我懊悔解放的激情播撒在我靈魂深處的信仰……我終於精疲力竭了,我絕望地坐到了鐵軌上。我要怎樣選擇?我能怎樣選擇?突然,我想到如果這時候有一列火車開過來,不管是從哪個方向開過來,我就徹底擺脫了這兩難的掙紮。這也是一種解放。這更是一種解放。這突然的想法讓我將頭埋在自己的膝蓋上痛哭起來。
沒有想到我的痛哭會被一陣誇張的笑聲打斷。緊接著出現的是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怎麼又是你?”那聲音問。
這從深夜的荒野裏傳出的笑聲和問話讓我感到了從來沒有感到過的恐怖。我猛地抬起頭來,果然看見一個人已經站在了我的跟前。這是一個蓬頭垢麵的人。我說不清楚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我的雙手撐到了鐵軌後麵的路基上,撐住了自己向後傾倒的身體。那問話說明他(她)看清了我。但是荒野裏隻有極為微弱的月光,他(她)怎麼能夠看清我?
他(她)不僅看清了我,還看清了我懷著孩子,還看清了那個孩子。“那是一個女孩。”他(她)說,“她想到這個世界上來。”
這太不可思議了。他(她)怎麼能夠看得這樣清楚?這不是一個“人”可能有的視力。我的身體激烈地顫抖起來。我想站在我麵前的這個人其實不是一個人。我想逃離這恐怖的荒野,這離死亡隻有一步之遙的荒野,但是又不敢站起來,我怕他(她)對我造成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