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電話。是啊,這麼晚了我怎麼還沒有睡著?我的頭腦還是極度亢奮。我現在根本就不可能睡著。在剛才的交談裏,我還在繼續撒謊:比如我說我現在沒有任何煩惱,比如我說我從來沒有被人騙過。我現在其實已經煩惱到了極度。我其實也有過一次被騙的經曆。那是在林彪事件之前不久,那是我關於“文化大革命”的重要記憶之一。騙我的人來自與我們相鄰的村子。土改開始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了,但是當他說起他的父親,我還是有點印象。而且說起來,我對他本人也隱隱約約有一點印象: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剛剛在學走路的孩子。他告訴我,他的父親現在是生產隊長,這沒有錯。他還告訴我,他自己去年已經結婚了,這也不是謊話。可是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要告訴我的。他真正想要告訴我的是我母親的膽結石最近頻繁發作,吃了好幾付中藥都不管用,可能會要到縣城的醫院去做手術。一句話,他們現在急需錢用。膽結石的確是困擾我母親多年的病痛,聽到這個消息,我當然非常著急。而且我已經與我的家庭劃清界限了,不是到了最嚴重的地步,他們不可能托人來找我。我馬上去銀行取了相當於我兩個月工資的錢(折合到現在可能有六千多元吧),同時還買了一些營養品,一部分托他帶給我的父母,一部分作為禮物送給他的父母。我想留他吃完飯再去長途汽車站。他說看樣子馬上就會要下大雨,想盡快趕回去。他走後,我還是很不放心,馬上趕去電信局給在縣城當小學老師的表姐打長途電話,請她抽時間去鄉下看看,看看家裏的情況好不好。我沒有提到老家有人來找過我的事。我也沒有提到我母親的病。我還提醒她不要說是我讓她去家裏看的,我不想給我自己找任何麻煩。第二天上午,表姐來電話說她已經去看過了,家裏的情況都好,我父親和母親的身體都很健康,每天都還正常下地幹活和做家務。
我沒有向任何人提過這次受騙的事。我更沒有想過要去追回那相當於我兩個月工資的存款和那些營養品。我一方麵是覺得很丟麵子,另一方麵是心存恐懼。四年前,在“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也有學生貼過我的大字報,稱我是“地主家的臭小姐”和“剝削階級的代言人”,幸虧有知情人很快貼出了讚揚我早已經與剝削階級家庭“徹底決裂”的大字報,我才沒有像語文組的一位同事那樣被剃陰陽頭。我很清楚,“地主家的臭小姐”上了“貧農家兒子”的當,隻能證明“卑賤者最聰明”這一英明論斷的正確,不會引起任何的同情。更何況,這位貧農還是生產隊長,“剝削階級的代言人”對生產隊長的兒子的任何指控當然都是不實之詞,都是誣陷,應該罪加一等。
我起來去洗手間小便之後剛回到臥室的門口,突然聽到從客廳裏傳來的咳嗽聲。我轉過身去,看見我母親坐在我剛才吃飯時坐過的椅子上,背對著我沒有收拾的餐桌。“那天傍晚突然下起了暴雨。你表姐是騎車來的,進門的時候都快七點鍾了,一身淋得透濕。”她慢慢地說,“她隻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回縣城去了。”
我母親已經是第三次出現了。她的出現對我是很大的安慰。我走到沙發旁邊,慢慢坐下。“她那麼晚來,還冒著雨,我覺得有點奇怪。”我母親說,“更奇怪的是,她第二天清早剛走沒有一會兒,生產隊長和他的兒子就來了。他們要我交代你表姐那麼晚冒雨來我們家的目的。”
我平靜地看著她。我突然感覺她比五年前去世的時候要顯得年輕了許多。
“你表姐說她隻是順路來看一看我們。我如實地告訴了他們。”我母親說,“可是他們不相信。他們一定說她是專門來的,要我們交代是誰指使她來的。”
我很欣賞我表姐撒的謊。她說她隻是順路去的。她已經為我的父母留下了後路。
“這需要受誰的指使呢?”我母親說,“我當然說我不知道。”她回頭看了一眼我沒有收拾的餐桌,又接著說:“生產隊長的兒子警告我說,我們的動靜他們掌握得一清二楚。他不說我也知道。那時候,我們來往的信件都要由生產隊長過目。生產隊長認得的字不多,他的兒子小學還沒有畢業就成了實際上的檢查官。他當然什麼都知道。”
“他甚至可能都知道你有膽結石。”我說。
“不是可能,是肯定。”我母親說,“可是我早就好了。這他就不一定知道了。因為那時候我們已經沒有書信來往了……我有時候覺得是你把我氣好的,你那封絕情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