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沒有從精神方麵滿足我,我無法從生活方麵滿足他。現在想來,我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處於準“空巢”的狀態。而到了我丈夫從“幹校”回來之後,這種狀態不僅沒有改善,反而變得更加頑固。我一直認為那一段時間是我們婚姻生活的轉折點。我們的婚姻中第一次有了“人間煙火”,而這“人間煙火”卻隻是一陣煙霧。我丈夫將目光投向了老家、官位和其他的女人。這不能全怪他。我自己也負有很大的責任。尤其是第三個方向,我肯定應該負有很大的責任。毫無疑問,有許多女人是喜歡聽到震耳欲聾的“殺”聲的,也有很多女人是想“看”和被“看”的,也有很多女人是想像牲口那樣尋歡作樂的……我對他隨後二十多年裏的那些“出軌”並沒有太強的反應。他甚至向我提出過離婚的要求。第一次是在七十年代的末期。他那時候對我的抱怨特別多。他抱怨得最多的是我從來都不會體貼人。我知道他已經有了明確的去向,他想與那位鐵路職工醫院的護士結婚。我心平氣和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但是,最後卻是他自己撕毀了自己起草的協議書,因為他的一位領導向他透露了他很快有可能被“提拔”的消息。周到的領導提醒說在那關鍵的時候出現婚變肯定會對他產生很壞的影響。我丈夫最後沒有得到那次“提拔”的機會。當然,他也失去了那位“很會體貼人”的護士。我並沒有幸災樂禍。一點也沒有。看著他整天鬱鬱寡歡的樣子,我甚至有點為他難過。對我來說,他撕毀了離婚協議書這件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我們的婚姻從此變成了一觸即潰的“空巢”。
我丈夫在九十年代初正式辦理了離休手續。他再也不可能被“提拔”了。在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時候他就已經向我透露過的人生目標永遠也無法實現了(他說他的目標就是他將來的訃告上要出現“正廳級”的字樣)。我們的女兒已經開始在美國生活了。我們的兒子已經搬到我們為他出一半租金的公寓去了。我們的家成了名副其實的“空巢”。當時我也已經退休兩年。我以為,我們會在這“空巢”之中過幾年踏踏實實的日子,用套話說就是“安度晚年”。沒有想到,他還想發揮餘熱,與兩位“幹校”的難友一起“下海”,辦起了一家“什麼都做”的貿易公司。其實,我一直不知道他每天做些什麼。我隻聽說他的身邊有一個隻比我們的女兒大一歲的女秘書。那應該是他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讓他動了情的女人。
貿易公司在九十年代的末期因為經營不善而關門。我又以為這一次他會回到“空巢”中來與我一起安度晚年。沒有想到,他又作出了一個不可理喻的選擇。他選擇的不是“回來”,而是“回去”:在我們從倫敦回國的飛機上,他突然提出要獨自回到老家去住。他母親在前一年已經去世。他的決定與“戀母情結”肯定沒有什麼關係。他弟弟在邢台城裏為他租了一套房子,並且為他物色了一個可以照顧他各方麵生活的中年保姆。我從來沒有去看過他。他也從來沒有要求我去看過。他在那裏住了幾乎整整三年。如果不是因為那天清早,他看到了自己尿出的鮮血,我們可能還不會見麵。他堅決不肯在當地就醫。他弟弟將他送了回來。我去火車站接到了他之後直接將他送進了醫院。五個星期以後,我又將他從醫院送到了火葬場。那是我非常充實的五個星期。我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而在我丈夫的追悼會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卻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一生真是一事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