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樣反感他對做官的迷戀。每次聽他憧憬自己將來要做到什麼職位,我都很不舒服。從我們戀愛的階段開始,“提拔”就是他使用得最頻繁的詞彙。那時候,我以為那至少說明他有理想有追求,所以從來沒有像他挖苦我的“潔癖”一樣挖苦或者打擊過他。從“幹校”回來之後,他對被“提拔”的要求變得更加露骨,更加迫切。也許這也是他開始“懂事”的一種標誌?他努力去結交那些能夠“提拔”他的人。他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表現自己的機會。他甚至開始抱怨過去的選擇,比如他說他當初不應該根據我的“要求”選擇了在學校工作,那種選擇對他的“提拔”極為不利。“我什麼時候‘要求’過你?”我不滿地反駁說,“我那頂多隻能算是建議。”我丈夫看上去還是非常後悔。“你那時候的‘建議’對我就是‘要求’。”他搖著頭說。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強烈地意識到我們不僅有生活習慣上的差異,而且還有人生追求上的衝突,甚至思想品質上的對立。失望一點點地積累了起來,積累成了絕望。我從每天都生活在自己身邊的這個男人身上感覺不到親情和溫暖。我們的家庭從表麵上看是終於完整了,但是這完整帶給我的是比分居更深的空虛。也就是說,我的準“空巢”生活並沒有因為“人間煙火”的升起而結束。
至於我那位上海同事的寧波妻子我不想多說什麼。她比我年輕三歲,但是大概在兩年前我聽說她已經在九十年代末因為車禍離開了人世。開車的人是她的兒子。他也是車禍的責任人。他自己也因為車禍而失去了左腿。那時候我們生活在一個很小的世界裏。她的衣著時髦又端莊,她的舉止迷人又得體。用現在的話說,她是那個小世界裏的一道“風景”。說實話,我開始對她並沒有什麼反感。或者說,在我丈夫對她的好感讓我反感之前我對她並沒有什麼反感。我們兩家的關係開始比較密切。每次包餃子的時候,我丈夫都會讓我女兒送一碗到他們家去。而他們每次做咕老肉,也都會多做一點,讓他們的兒子送來給我們品嚐。大家都說上海那邊的人小氣,但是我們感覺不到他們身上的小氣。他們的兒子與我們的女兒是小學班上的同班同學。我們經常開玩笑說將來我們會成為親家。可是很快我就發現事情有點不對。那一天,我的上海同事邀請我們去他們家裏過他妻子的生日。在那兩個小時裏,我注意到的兩件事讓我極不愉快。首先,我注意到我丈夫對他們家裝藥品的抽屜非常熟悉。
男主人開罐頭劃破手指的時候,是他條件反射似的打開那個抽屜,取出了紅藥水和棉簽。另外,在吃飯的時候,我坐在女主人的左側,我丈夫坐在女主人的右側。我注意到他們的肘關節始終靠在一起,而他們好像並沒有感覺。他們好像並沒有感覺。
我知道很多女人都對丈夫的出軌(特別是第一次出軌)會有激烈的反應。我沒有。也許是分居導致了我的這種冷漠?也許是從來都沒有親密過導致了我的這種冷漠?我沒有讓他們注意到我的注意。而且我知道我的那位上海同事正在努力爭取調回上海,我相信事情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沒有想到,事情還真會有進一步的發展。大概兩個星期後的一天,我們的女兒哭著從學校回來。她告訴我,一群男同學等在回家的路上欺負了她,帶頭的就是我那位上海同事的兒子。我非常氣憤,要帶著我女兒去他們家說理。但是我丈夫阻止了我。他說算了。他說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馬上覺得也最好是算了,因為我從那個孩子罵我女兒的話裏已經知道了事情的起因。還有什麼理好說呢?!我們兩家的關係從此就斷了。兩個月之後,他們終於拿到了回上海的調令。他們離開的那天中午,我丈夫去參加“幹校”的難友們的聚會,喝得醉醺醺回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喝醉。他在家裏吐得到處都是,齷齪的氣味一個星期才完全散去。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才蘇醒過來。他醒來之後說去年他父親病逝的時候,他不敢從“幹校”請假去給老人家送終,老家的人一直在說他的閑話,他自己也覺得非常內疚。他說他想趁著現在有閑,接他母親過來住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