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晚上九點到晚上十一點）
我在洗手間卸下假牙的時候，總是會想起醫生對我牙齒狀況的積極評價。我還有二十一顆自己的牙齒，超過了同齡人所謂“八零/二零”的標準。接著，我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就回到了臥室裏。自從家裏裝上了熱水器之後（那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沒有一天錯過過洗澡的程序。但是接完我兒子的電話，我真的感覺太累了，累得連脫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在床邊上坐了很久才走進洗手間。我隻想安安靜靜地坐一坐，可是我又根本安靜不下來。我知道自己根本安靜不下來。我不可能不去想今天的事。我不想去想，卻不可能不想。這來曆不明的今天，這劈頭蓋腦的今天，這無地自容的今天，這最特殊的今天……因為這“最特殊”的今天，往事就如同洶湧澎湃的山洪一樣再次湧入我的腦海。我無法逃避。我無法抗拒。我的一生一直都像一艘行駛在寬闊海麵上的航船，我想知道它怎麼會在今天突然撞上罪惡的暗礁。現在，在經過了巨大的恐慌和疑惑之後，我突然麵對著更大的壓力，因為我的孩子們將“明天”懸在了我的頭頂……利劍般的明天，我毫無把握的明天，也許比“空巢”還空的明天，也許比今天更特殊的明天……我可以繼續撒謊，告訴他們“絕密的地方”就是我自己新開的一個賬號。撒謊昨天還是我最痛恨的行為，也是我認為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擅長的行為，今天卻突然變成了我的“拿手”。在撒謊的時候，我甚至不會臉紅，甚至不會出現房顫的明顯症狀。自從知道自己“卷入了犯罪集團的活動”之後，一切都改變了。我記得老範有一次與我談起過人的這種突然的變化。他說他的一位性情火爆、與誰都合不來的同事，在更年期之後，突然變得溫和了，變成了所有人的朋友。公安局的電話也有這種改變一切的魔力。它將我變成了一個被生活欺騙的人，同時又將我變成了一個欺騙人的人。這就是我當年在課堂上對中學生們津津樂道的辯證法嗎？這是生活對我當年那種津津樂道的報複嗎？
是的，我很容易用謊言將“絕密的地方”搪塞過去。但是，我怎麼才能夠將“潑出去的水”兌換成堅挺的美金呢？美金其實已經不夠堅挺了。它對人民幣的彙率一直都在下跌。我女兒相信這種趨勢還會繼續下去，所以原來決定不急於將收到的人民幣兌換成美金。但是因為那個逼真的噩夢，她突然改變了她的主意。她的這一改變讓“明天”變成了懸在我頭頂上的利劍。我知道，隻有顧警官能夠將我從迫在眉睫的危機中解救出來。我隻能等待，等待顧警官的電話，等待顧警官的出現。這可能是我第一次等待一個我不認識的人。一生中的第一次。我非常清楚，如果顧警官不出現，我不僅取不到那筆錢，還會“又”一次丟麵子，丟盡麵子。說實話，在接到我兒子的電話之前，我已經對今天的一切產生了疑惑，我已經與他有了同感，覺得我女兒這一次並不是神經過敏。說實話，我現在對自己的清白已經不那麼擔心了，我現在擔心的是自己的存款和自己的麵子。
我真是連脫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直接在床上躺下之後，我開始做從去年底就一直堅持做的養生操。這是老年保健中心的醫生推薦的。它的做法很簡單：將右手掌朝下放在肚臍眼的下方，左手掌朝下放在右手背上。然後，按順時針的方向以肚臍眼為中心搓揉肚子，搓揉三十六圈，接著再按逆時針的方向搓揉三十六圈。醫生說這套養生操能夠改善睡眠、促進消化、穩定血糖、降低血脂、通便利尿、增強記憶、防止癡呆……他說它主要是通過調和“三焦”之間的關係來取得以上的各種效果的。聽眾中有人問“三焦”是什麼。醫生說那是祖國醫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它是內髒器官的總和（我記得小時候也經常聽我們家族中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中醫提到這個詞）。醫生還特別指出，這套養生操看似平常簡易，裏麵其實有很多的講究。比如搓揉的力度一定要適中：過輕會毫無效果，過重會適得其反。又比如搓揉的圈數也一定要嚴格遵守：少了會毫無效果，多了會適得其反。聽眾中有人問為什麼一定是三十六圈。醫生說這就說不清楚了。他接著說，祖國醫學中有許多用語言說不清楚的東西，這就是祖國醫學的偉大之處。
做完養生操，我剛準備側身將台燈關掉，電話鈴又響了起來。我覺得它特別刺耳。它提醒我“今天”還沒有結束。我一生中這最特殊的一天還沒有結束。我煩躁地拿起話筒。我聽到的又是我妹妹的聲音。她說她知道我已經上床了。她說如果不是因為有急事，她是不會這個時候給我來電話的。我問她有什麼急事。她說我女兒剛給她打過電話，告訴她我出事了。她著急地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她說我出了什麼事？”我反問我妹妹。我女兒的這種輕躁品性令我非常反感。她總是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所有事。我不知道她的這種品性來自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