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還沒有完全打開,我就完全失望了。站在過道黑暗裏的不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顧警官,而是老範,剛才還見過的老範。
我沒有將門完全打開,更沒有打開防盜門的意思。老範也沒有示意我打開防盜門。他隻是將臉貼近了一點,“你說對了。”他壓低了聲音說。
“說對了什麼?”我迷惑不解地問。
“剛才她給我來電話了。”老範說,“現在是那邊的淩晨,她說她突然有點想家了。”
我想起了我們剛才在長椅上的對話。
“我告訴了她丟錢的事,她真的沒有罵我。”老範說。
我很尷尬地站著,不知道應該對他說些什麼。
“真奇怪,”老範說,“你怎麼會知道?!”
我不想老範小題大做。我什麼也沒有說。
老範透過防盜門的空隙瞥了一眼我零亂的餐桌。他似乎是意識到了我沒有打開防盜門的意思。“我就是來告訴你這個的。”他有點沮喪地說。說完,他沮喪地走開了。
我感覺老範不隻是為了來告訴我“這個”的。看著他沮喪的語氣和神情,我也感覺有點迷茫。我迷茫地關上門,將門上的兩把鎖都鎖到頭,而且將鏈條鎖也掛好。我肯定自己今天不會“又”出門了。最近這些年來,我對夜晚產生了越來越深的恐懼。我絕對不會在天黑之後出門。這種恐懼與“空巢”的狀況有沒有什麼必然的聯係?我想害怕摔倒可能是聯係之一。醫生總是提醒我要防止摔倒。小雷也總是這樣提醒。黑夜讓我有一種隨時都會被什麼東西絆倒的恐懼。當然,我知道“飯後百步走”的重要性。如果在天黑之後才吃完晚飯,我就會采用折中的辦法,將去戶外散步改為在“空巢”裏踱步。而在有霧霾的時候,哪怕在天黑之前已經吃過了晚飯,我也會采用這種折中的辦法。最近這一兩年以來,因為空氣質量越來越差,晚餐後在戶外散步的日子其實已經不是太多了。
我慢慢走回餐桌旁,慢慢坐下。因為剛才的“又驚又喜又怕”,我的心髒又發出了警報。我估計吃完之後自己都不會有精力在“空巢”裏踱步了。我並沒有馬上拿起碗筷。零亂的桌麵讓我想起了這個家最完整的日子。那就像是幻覺。那就像是夢。現在,死的死了,走的走了,隻有我母親的幽靈還在“空巢”裏陪伴著我。當然,還有恐慌和疑惑。我有太多的疑惑: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打開防盜門,讓老範進來,將我這一天的苦衷全部傾訴出來?老範也許會用他的幽默和豁達驅散我的恐慌和疑惑。他也許會告訴我,不要再問顧警官“為什麼”沒有在約定的時間出現了。他也許會告訴我,顧警官今天肯定不會出現了甚至顧警官今後也肯定不會出現。“門”,又是“門”,“門”隔開了我們。一陣淡淡的酸楚揪住了我脆弱的心。為什麼?我還想問,為什麼我連尋求幫助的勇氣都沒有?
我喝了一大口白水之後,重新拿起了碗筷。我今天做的“胡蘿卜絲炒肉”不太好,原因是我的胡蘿卜絲切得有點粗。但是,熏豬心的口感特別好。這與我的加工沒有多大的關係,好是好在原料本身。我很想吃點口味重的東西,熏豬心成了理想的第二道菜。剛才那包得很嚴實的塑料袋裏麵有三個熏豬心。我取出來一個,切成兩半。我將其中的一半收回到塑料袋裏,將塑料袋又嚴嚴實實包好放回冰箱。在將另一半切成薄片之前,我將它舉起來端詳了一陣。它讓我想起了一家醫院診室牆上掛著的一幅心髒的剖麵圖,它看上去非常複雜。那一天,醫生用手指點著剖麵圖向我解釋房顫的病理。我突然想起經常在中醫那裏聽說的“心包”。我請醫生指給我看它在哪裏。醫生冷冷地笑了笑,說那是一個多餘的概念。“心包”指的是心的外表,她說,而心的外表當然也是心的一部分,就像地球的表麵也屬於地球一樣。
我沒有想到這一天裏唯一一頓像樣的進食還會被第二次打斷。這一次是被我女兒的電話打斷。我沒有想到會是她的電話,因為她通常不會在美國東部時間的清早給我打來電話。我更沒有想到她的第一句話就那樣應景,一下子又將我推回到了恐慌之中。“你沒出事吧?”我女兒問。她的聲音顯得非常焦急。
我稍微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故作鎮靜地問,“我會出什麼事?”
我女兒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提出了她的第二個問題。這第二個問題比第一個問題更加應景,令我更加恐慌。“我的那筆錢你存好了嗎?”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