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我妹妹相反,我母親對我充滿了關心。從七十多年前她用竹竿追打瘋舅舅的那一天開始,直到現在,直到將來……她說她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相信她的激情。我相信她的固執。她的關心甚至連死亡都無法奪走。我同樣相信她從來就沒有責備過我。她甚至沒有因為我的那個毀滅性的決定責備過我。那是我三十歲生日之後不久,新的政治運動又迫在眉睫了,我和我丈夫的領導相繼找我談話,要求我劃清與剝削階級家庭的界限。我其實有很深的疑惑。我想問,十多年前,在土改的高潮,我父母已經被“掃地出門”了,他們的生活狀況和社會地位現在連一個普通的農民都不如了,為什麼還要將他們算成是“剝削階級”呢?但是我沒有問。我沒有問。經過那麼長時間內心的痛苦之後,我終於給我父母寫下了那封令我內心永遠痛苦的信。
在我接起電話的一刻,我母親就已經從臥室的門口消失了。我很不高興這毫無意義的電話打斷了關於“空巢”起源的神奇談話。我還有那麼多的疑惑:關於那個左翼文藝青年,關於綁架和秘密處決,關於報紙和謊言,關於頹廢與革命,關於瘋狂,關於夭折……我不想告訴我妹妹今天發生的任何事情。我撒謊說,我沒有什麼,隻是剛才突然又出現了房顫的症狀。“我能夠感覺到你有點心神不定。”我妹妹說。“沒有關係,”我說,“安靜一下就好了。”
我的精神狀況和身體狀況的確都比剛才從銀行回來的路上好多了。我甚至有了一點饑餓感。放下電話之後,我馬上就下床,朝廚房走去。但是在廚房的門口我遲疑了一下,就好像自己即將進入的是一個陌生的空間。廚房本來是這“空巢”之中最讓我感覺親近和放鬆的地方。它不像洗手間和臥室那樣與便秘之痛和失眠之苦緊密相聯。我平時每天都會在廚房裏消磨許多的時間。哪怕在那裏做一點簡易的泡菜(比如用醬油泡一點生薑或者用白醋泡幾片蘿卜),我都會感覺非常充實。但是今天我幾乎沒有在廚房裏消磨時間。今天是我一生中最特殊的日子,比那狂喜的“初夜”還要特殊,比那充滿感激又充滿自責的“終夜”還要特殊。今天我經曆的時間都是混亂的;今天我進入的空間都是陌生的。
我沒有被陌生的感覺阻止,因為我的饑餓感已經非常明顯。我甚至想吃點口味很重的東西。打開冰箱,我首先看到了早上買的胡蘿卜和一小塊瘦肉。我想起了原來計劃在中午做的菜。但是我還想吃點口味很重的東西。我彎下腰去,看到了放在冷藏室上層的那個包得很嚴實的塑料包。我摸了摸它,立刻就對餐桌上的第二道菜有了想法。
我的菜做得不慢,但是我吃得很慢。平時,我不僅會趕在七點以前將晚飯吃完,還會將廚房也收拾得幹幹淨淨。這是遠在“空巢”生活之前就已經形成的習慣,因為我總是想踏踏實實地坐下來看七點的新聞聯播和隨後的天氣預報。今天是最特殊的日子,特殊到我對多年形成的習慣都失去了感覺。我一邊慢慢地吃著,一邊還在琢磨顧警官沒有出現的原因。如果他今天不出現的話,至少也應該給我一個電話,安排好明天見麵的時間,否則我在這最特殊一天的晚上絕不可能睡好覺。我正想著,突然好像聽到有人在輕輕地敲擊我的防盜門。我停止嚼咽,仔細聽了一下,是真的有人在敲我的防盜門。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正好是新聞聯播要開始的時間了。我又驚又喜又怕。
戌時(晚上七點到晚上九點)
我又驚又喜又怕。我放下碗筷。我推開洗手間的門。我匆匆洗幹淨手。我的嘴唇在微微地顫抖著,而我的嘴裏卻念念有詞。一開始我並沒有注意自己在念什麼。到了擦手的時候,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念的是“顧警官顧警官顧警官……”
我拉上洗手間的門之後又仔細聽了一下。我希望敲擊防盜門的聲音還在,又希望它已經消失。它還在,還是像剛才那樣輕。我環顧了一下客廳,除了餐桌有點亂之外,沒有什麼其他的問題。我已經沒有時間收拾餐桌了,我想顧警官能夠理解。這是我一生中最特殊的一天。如果是平時,我早就已經吃過晚飯,將餐桌收拾幹淨了。我想顧警官一定能夠理解。走到門邊的時候,我的情緒稍稍穩定了一點。我挺直身體,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很得體地握住了門的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