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疑惑(5)(1 / 3)

“那一年離開我們家的時候,文藝青年特意抄了一份《空巢歌》送給我。”我母親說。她還記得那個左翼文藝青年的小楷寫得非常漂亮。她一直將那份漂亮的手跡收在衣櫃中間的抽屜裏,與各種契約放在一起。如果不是突然被土改工作隊“掃地出門”,她可能現在還保留著它。說到這裏,我母親突然哼起了那首《空巢歌》:“子宮是空巢,墳墓是空巢/生命是空巢,死亡是空巢/記憶是空巢,想象是空巢/孩子是空巢,老人是空巢/時間是空巢,世界是空巢/語言是空巢,沉默是空巢/思想是空巢,夢想是空巢。”

不斷重複的“空巢”讓我感覺非常頹廢。“其實這是一首可以不斷地寫下去的詩。”我說。

“我當時也是這樣告訴你舅舅的。”我母親說,“他說他也這樣看。他說這就像‘空巢’是無邊無際的一樣。”

“這真是一首很頹廢的詩。”我說。

“我本來就很擔心他們之間的關係,我覺得那是一種很頹廢的關係。”我母親說,“這首詩當然就讓我更加擔心了。”

“你應該將你的擔心說出來。”我說。

“我告訴了你外婆。但是她隻是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隨緣吧’。”我母親說,“她說那不是我們能夠改變的。”

我外婆的態度說明她其實也已經注意到了她兒子與那個左翼文藝青年的關係“很頹廢”。

“那一年的秋天,那個文藝青年在法租界的外麵被一夥人綁架。”我母親說,“幾天之後,報紙上就登出了他被秘密處決的消息。”

“天啊。”我低聲地感歎說。

“他是從報紙上讀到那則消息的。”我母親說,“他馬上就失去了理智。”

“我的瘋舅舅。”我傷感地說。

“我們在上海的親戚將他送回來之後,他直接就躲進了宅院盡頭的那間小雜屋。後來那裏就成了他自己的房間,他的‘空巢’。”我母親說。

“那是小孩子們覺得最可怕的地方。”我說。

“我知道他為什麼要躲在那裏。”我母親說,“從那裏唯一的窗口可以看見竹林裏的涼亭。”

他沒有完全失去理智,我心想,他還在懷念那“很頹廢”的關係。

“誰也沒有進過他的‘空巢’,”我母親說,“他不許任何人進去。”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想用竹竿捅開那‘空巢’的樣子。”我說。

“我那隻是做做樣子。”我母親說。

“我覺得你是真生氣了。”我說。

“土改工作隊卻不是做樣子。他們也要將他‘掃地出門’。”我母親說。這是她後來聽我外婆說的。“他們用槍托猛擊那房門的時候,你外婆跪在地上哀求他們,哀求他們給自己早已經失去理智的兒子一個安生之所。”我母親繼續說,“他們根本就不理睬她。他們終於將反鎖的房門撞開了。”

我想象著他蜷縮在氣味很重的床角不停地哆嗦的樣子。“他一定嚇壞了。”我說。

“沒有。”我母親說。

“沒有?”我充滿疑惑地重複她的話。

“他沒有在裏麵。”我母親說,“那是一個真正的‘空巢’。”

“這是怎麼回事?”我充滿疑惑地問。

“沒有人知道。”我母親說,“房間的門是反鎖著的。那個朝向竹林的窗口也隻有一個碟子那麼大,他不可能從那裏鑽出去。”

“瘋舅舅最後下落不明?”我充滿疑惑地問。

“是啊,下落不明就是他的下落。”我母親說,“土改工作隊的人惱羞成怒。他們將你外婆關了起來,要她交代你瘋舅舅的下落。他們關了她一個星期,當然沒有任何結果。”

我還有更多的疑惑,比如瘋舅舅是從報紙上看到文藝青年被秘密處決的消息的,可是那一天他對我說報紙上的話都是謊言,這兩件事情之間有什麼聯係?又比如充滿革命激情的左翼文藝青年怎麼同時又會那樣的頹廢?他是因為頹廢才革命,還是因為革命才頹廢?還有,那個文藝青年已經寫出了“死亡是空巢”的詩句,在麵對行刑隊的時候,他會有什麼樣的心情和什麼樣的表情?……絡繹不絕的疑惑被好像很急迫的電話鈴聲打斷。我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子機。

居然又是我妹妹的聲音。她先問我吃過晚飯沒有。我告訴她還沒有。“你剛才不是說要去做晚飯嗎?”她有點不滿地問。我說我發現自己其實還不想吃飯。我妹妹說她又打電話來是因為剛才覺得我“好像有點不太對勁”。她說她現在還是有這種感覺。她問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有點驚詫她的感覺,但是我提醒自己絕不能鬆口。今天發生的事情絕不能讓我妹妹知道。她隻會像對待網絡上的那些奇聞異事一樣對待我的遭遇。或者說她隻會關注,不會關心。“關注”和“關心”是重量不同的詞:“關心”重如泰山,“關注”輕如鴻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