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馬相伯晚了半個世紀出生的晏陽初,是民國教育曆史上又一位享譽世界的著名教育家。他的百年人生中,有70年的時間在推行自己的平民教育思想,由此被譽為世界平民教育之父,美國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賽珍珠稱其為20世紀中國教育家中最具國際影響的世界性人物。
晏陽初平民教育思想理論的源頭,交織著極其複雜的東西文化衝撞的背景。晏陽初是土生土長的中國子民,青年求學的顯赫經曆卻是在西方度過的。傳統文化的熏陶浸染和外來文化的衝擊滌蕩,始終是糾結纏繞在那個時代留洋青年心中的難言之痛。這樣的矛盾糾葛,很容易讓一個中國留學生成為外來文化的搬運工,當然,真正的強者也會在這種煉獄般的掙紮中獲得鳳凰涅槃的新生。晏陽初的平民教育思想就在動蕩的民國、開放的美國、神聖的宗教三種力量的糾纏中,最終彙聚成為民國大眾渴望的一泓碧水,滋潤了被精英教育遺忘數千年而枯竭的社會底層。
晏陽初是20年代平民教育運動的領袖,他立誌獻身平民教育的情懷和決心幾乎到了令人費解的程度。
1919年,中國政府派代表顧維鈞、餘日章等人參加巴黎和會,晏陽初正在巴黎忙於為華工進行識字教育,一個偶然的機會,顧維鈞讀到了晏陽初為華工識字班親自編寫的《千字課》,被晏陽初的才華所折服。不久,兩位民國政府要員見到了這位混跡於華工苦役之中的同胞,顧維鈞先生隨即真誠地邀請晏陽初到外交部工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一令人羨慕的邀請遭到了晏陽初的婉拒。此時的他,已經被千千萬萬中國下層平民悲苦的生活、貧乏的教育折磨得心痛,他立誌要改變社會金字塔最底層的勞苦大眾的教育,處於金字塔頂端的外交部工作當然不可能引起他的任何興趣。
作為外交家的餘日章敏感地捕捉到了晏陽初的心理,為了吸引這位優秀的知識分子進入外交部,餘日章在上海主持青年會工作期間,專門設立了一個平民教育部,聘請晏陽初為主任。此舉除了充分發掘晏陽初在平民教育上的才能之外,更重要的意圖是加強與晏陽初的接觸和交流,為把他聘請到外交部任職做鋪墊。不料,餘日章再次向晏陽初提出請他到外交部任職的想法之時,又一次遭到了拒絕。
晏陽初兩次固執地拒絕令人羨慕的外交部工作,緣於他對平民教育的執著。獻身平民教育需要舍棄個人利益,當然,僅僅依靠他個人的無私奉獻和執著是不可能推動全國平民教育發展的,這需要全國教育界的同仁與他攜手共同努力。1925年,晏陽初專門創作了一首《同誌歌》,從他所寫的歌詞中不難看出他獻身平民教育的決心,以及對教育界同仁攜手工作的殷切期望。這首在20年代響徹中國大地的歌曲這樣寫道:
茫茫海宇尋同誌,曆盡風塵,結合了同仁。共事業,勵精神,並肩作長城。力惡不出己,一心為平民。奮鬥與犧牲,文盲務除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齊見光明。一齊見光明,青天無片雲。愈努力,愈起勁,奮勇向前程。飛渡了黃河,跨過了昆侖,喚醒舊邦人。大家起,作新民,意誠心正,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
晏陽初為這首歌詞配上民間流行的《蘇武牧羊曲》,悲壯厚重的曲調和曆史背景,融入壯懷激烈的情感,此歌一經傳唱,立刻紅遍中國鄉村大地。1927年,毛澤東在長沙從事農民運動,對晏陽初的這首《同誌歌》非常推崇,常常在廣大鄉村農友中教唱此曲,以此鼓舞大家同心協力、共創天下的鬥誌。
立誌平民教育事業,必須有甘心做平民的決心。堅辭優厚安逸的外交部工作就是平民教育家的一種風範,能耐得住鄉村的寂寞和清苦,則是晏陽初在20年代表現出來的另一種風範。
1922年,東北奉係少帥張學良邀請晏陽初主持識字訓練班,對奉係軍隊中的數百名軍官進行培訓,晏陽初的授課水平深受軍官們敬佩。張學良本人對晏陽初也尊敬有加,有意留其在奉天為他做事,刻意交代手下厚待晏陽初。其後,一次偶然的機會,張學良聽說晏陽初到鄉下搞平民教育都是以毛驢代步,甚為辛苦,於是專門派人送了一輛小汽車備晏陽初使用。晏陽初再三推辭,無奈張學良誠意要送,隻得先收下,但他隨即就將汽車賣出,所得銀元悉數作為平民教育的活動經費,自己則依舊以毛驢代步下鄉從事平民教育運動。
1937年,抗日戰爭全麵爆發。中國大片土地被日本侵占,晏陽初的平民教育活動被迫從淪陷區遷入中國西部地區,平民教育活動的重心不可避免地轉向了愛國主義教育。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反侵略戰爭中,抗戰成為一切教育的中心,晏陽初對待教育的觀念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1937年,晏陽初正式選定四川省新都縣作為實驗縣。當時的新都隻是一個人口不足20萬的小縣,如果不是因為抗日戰爭的全麵爆發,國家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被迫轉移至西部,這個小縣城也許會一直默默無聞。不過,隨著晏陽初的到來,這個偏僻的小縣城迅速成為戰亂中西部地區引人關注的地方。
抗戰前夕,新都縣教育狀況堪憂。全縣的公立、私立學校數量少得可憐,文盲比例高達全縣人口的80%以上,兒童失學率更是觸目驚心。6—12歲學齡兒童,全縣為53148人,其中失學兒童就高達45713人,兒童失學率高達86%。但是,經過晏陽初一年多時間的平民教育推廣,學校數量明顯增加,失學兒童數量驟減,兒童失學率由1936年的86%下降到為1937年的42%。
愛國主義教育是抗戰時期平民教育的重要課程,晏陽初在新都開設了許多平民教育學校,對學生的愛國主義教育也頗具特色。每天早上,平民教育學校都要專門安排半個小時的時間用來進行“精神訓練”,由學校的校長或導師專門宣講國內外大事,向學生宣傳抗日救國的道理,堅定學生的抗日信心,激勵學生的愛國主義情感。這些學生接受過“精神訓練”之後,還要負責向家中親人和周圍鄰居傳播愛國主義思想,促成大家團結一致共同抗日。
1937年10月10日,新都縣的大街上出現了一大批手持國旗的平民教育學校的學生,他們一麵向路人分發國旗,一麵向民眾宣講國旗相關知識,告誡民眾國難當頭,需要團結一致共同抗日,而不是把國旗作為擺設。這項活動本來是國民黨為了慶祝國慶節,讓新都縣的一所學校專門印製了近2000麵國旗,然後負責分發給市民,以此激勵民眾抗戰決心。可沒想到,這一活動因此成為晏陽初推行平民教育愛國思想的難得良機,據當時新都縣的報紙報道,在選定的1956戶家中,有1873戶懸掛了國旗,國旗懸掛率高達95%。
晏陽初在抗日大後方開展的平民教育運動,有力地支持了當時的抗戰,其本人在國內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1940年,蔣介石與晏陽初進行了一次會麵,蔣介石問晏陽初:
人民不願意去鄉村,是因為生活太苦。人們,特別是受過現代教育的人們,樂意生活在現代舒適的上海、北京和其他大城市,所以他們不想去鄉村,我們必須為中國鄉村建設準備領導者,你可否立即創辦一個學院,並為這一鄉建運動培養領袖人才?
就這樣,在國民政府的資助下,晏陽初著手鄉村建設學院的工作。經曆各種波折,1940年10月,晏陽初親手創辦的“私立鄉村建設育才院”正式開學。第一批招收了來自全國各地的50名學員,經過兩年時間的嚴格培訓,1942年6月,第一屆學生順利畢業,他們在中國最艱難的時候,奔赴各地各個行業從事社會緊缺的工作。抗戰勝利之後,“私立鄉村建設育才院”擴大為獨立學院,易名為“中國鄉村建設學院”,專門為中國鄉村建設提供專業人才。如此貼近中國鄉村社會現實的教育培養模式,即使在今天,也有借鑒的價值。
1949年,新中國成立,晏陽初在新中國迎來勝利曙光之時,結束了自己在國內的平民教育之旅,從此,開始了他的國際平民教育推廣運動生涯。
1951年,晏陽初受聘為國際和平教育促進委員會主席,並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聘為特別顧問,隨後,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委派到第三世界考察、推廣平民教育。此後,已經年逾古稀的晏陽初,曆經30年的時間,先後把平民教育推廣到泰國、菲律賓、印度、加納、哥倫比亞、危地馬拉等國家,其足跡踏遍亞非拉等貧苦鄉村。其中,在菲律賓的平民教育推廣運動,顯示了他此前在國內平民教育的巨大成果,為他贏得了良好的聲譽。
1952年,晏陽初在菲律賓進行了考察,了解了菲律賓鄉村建設的現狀。同年,菲律賓鄉村改造運動促進會成立,晏陽初受邀指導該國平民教育運動。此後,他每年多次來往穿梭於美國紐約和菲律賓馬尼拉之間。根據該國鄉村發展的落後現狀,他建議選調優秀大學生誌願者前往鄉村工作,這一做法顯然是他當年國內定縣實驗“博士下鄉”經驗的翻版,而這一舉措恰恰符合當時菲律賓國內鄉村建設的現實需求。經過晏陽初的艱苦工作,兩年之後,菲律賓鄉村會工作人員訓練班正式結業,時任菲律賓總統的麥格塞塞親臨致辭慶賀,對於如此多的大學生誌願投身於鄉村建設,頗為吃驚。此前他曾多次和晏陽初討論過鄉村改造問題,深知本國知識分子嚴重脫離鄉村的現狀,對於晏陽初提倡的大學生深入鄉村建設的主張並不抱有太大希望,然而,不過兩年時間,他就看到了大批大學生誌願者甘願放棄城市的生活,紮根貧苦的鄉村,晏陽初的平民教育成效令其對此後的鄉村建設充滿信心。為了表彰晏陽初對菲律賓的巨大貢獻,1962年,菲律賓授予他麥格塞塞獎。
1972年,晏陽初在菲律賓國際鄉村改造學院主持平民教育改革。他根據當地鄉村社會極端落後的現狀,致力於建設一種有利於農業技術推廣、傳播的社會製度,由於此前他在國內已經展開過相關實驗,而當時菲律賓鄉村發展現狀與舊中國非常相似,這種製度的探索很快就收到實效。此舉在菲律賓的成功經驗,迅速被國際社會認可和重視,國際鄉村改造學院的鄉村領袖培訓任務也由此轟轟烈烈得以開展。除了菲律賓之外,印度尼西亞、泰國、阿富汗、哥倫比亞、秘魯、古巴、加納、肯尼亞等國家,紛紛派人進入國際鄉村改造學院學習,為本國鄉村建設培養專業人才。
由於晏陽初在中國以及眾多第三世界國家中推行的平民教育運動所取得的傑出成就,其獲得了世界範圍的影響力和讚譽。1987年,美國總統裏根頒發他“終止饑餓終身成就獎”,這份榮譽獎狀稱:“六十年來,為鏟除第三世界饑餓和窮困根源,你始終不渝地推廣和開拓著一個持續而綜合的計劃。”1989年,美國總統布什在寫給晏陽初的生日賀詞中說:“您使無數的人認識到:任何一個兒童決不隻是有一張吃飯的嘴,而是具備無限潛力的有價值的人。”
1990年1月17日,晏陽初在美國紐約走完了曲折而複雜的人生道路,就在逝世前的5年內,他先後兩次回國,重遊了半個多世紀以前為之奮鬥的定縣,拜訪了當年和他一起倡導鄉村建設的朋友和學生。這位虔誠的基督教徒用了整整100年的生命曆程,向世界證明了平民教育之父的使命感。
民國奇女子是在怎樣的教育下塑造的?她們的優雅氣質經曆半個世紀後依然韻味無限,民國女子高等教育的“雙城記”,為我們展示民國大都市校園中的女子學習生活。
古希臘“曆史之父”希羅多德在著名的《曆史》一書中,曾記載這樣一個故事:波斯國王澤克西斯在看到自己統帥的浩浩蕩蕩的大軍向希臘進攻之時,竟然潸然淚下,他對著自己的叔父說,當我想到人生的短暫,想到再過一百年之後,這支浩浩蕩蕩的大軍中沒有一個人還能活在世間,便感到一陣突然的悲哀。
同樣的故事,也發生在中國,《世說新語》記載,西晉大將桓溫北征,經金城,見年輕時所種之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麵對浩瀚的曆史,生命個體不得不思考人生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這幾乎是每一個人都無法繞過的沉重話題,澤克西斯、桓溫這般叱吒風雲的萬軍統帥尚且如此,更何況為國家焦慮重重的人文學者。
1928—1937年,中國的曆史又到了每一個生命個體需要抉擇的十字路口。國民黨完成了形式上的統一,在教育領域推行黨化教育。抗日戰爭的全麵爆發,把中華民族逼到了生死存亡的風口浪尖之上。是選擇助紂為虐博取個人功名,還是為人民服務換取丹心汗青?每個人的心靈都會為之糾結纏繞,但是,並非每一個教育家都能深切體味到澤克西斯的憂傷、桓溫的憂慮。
這十年的民國教育曆史告訴後人,曆史的風塵,可以讓人類脆弱的生命為之憂傷、焦慮和恐懼,但是,終究無法淹沒靈魂的堅守。吳貽芳、羅家倫、陶行知……麵對這段飄搖的曆史,他們選擇了怎樣的人生和意義、價值和堅守?金陵女子大學、東南大學、南京曉莊師範學校……這些學校又譜寫了怎樣的民國教育史?
回首那段十年歲月,我們不禁感歎教育大師們的人生抉擇何其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