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四]1919年:新文化運動與教育改革(2 / 3)

在這種教育觀念下,舉國的孩童難逃“奴性意識”和“奴性人格”的深淵。解放孩子的教育桎梏,還原孩子快樂活潑的天性,成為魯迅在民國初期兒童教育理念的基本內容。他在這一時期發表的《故鄉》、《社戲》等作品中,塑造了許多可愛的鄉村孩童的形象。閏土、雙喜等孩子雖然貧窮,但卻擁有純樸善良的美德,他們看起來是文學作品塑造的形象,其實是對現實中國兒童教育困境的真實折射。

這並非是文學家的想象,也絕非紙上談兵。魯迅對中國兒童教育的關注,在很大程度上源於自己曾經親身經曆私塾教育的僵化和戕害。因為私塾的先生,一向就不許孩子憤怒、悲哀,也不許高興,完全把孩子當作木偶一樣地灌輸倫理知識。為此,他要把自己經曆的教育之痛,加以總結和批判。他不容許這樣的教育摧殘自己的下一代,也不能容忍這樣的悲劇發生在其他的孩子身上。對此,我們不妨聽聽他的夫人許廣平對他關注兒童教育原因的解釋:

他自己生長於大家庭中,一切戕賊兒童天真的待遇,受得最深,記得最真,絕對不肯讓第二代的孩子再嚐到他所受的一切。

魯迅的《狂人日記》在《新青年》剛發表,立刻引發社會的普遍關注。陳獨秀專門去信魯迅,說“豫才兄做的小說,我實在五體投地的佩服”。這篇飽含魯迅兒童教育改革思想的檄文,成為新文化運動中教育改革的標誌。

1919年10月,魯迅完成了著名的教育論文《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這篇看似文學作品的論文,直麵民國兒童教育的慘狀和陰暗,深刻而係統地闡釋了他“以幼者為本位”的解放兒童的教育觀:

沒有法,便隻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曆史的洪流可以輕易掃蕩一切社會製度腐朽和敗落,但是,在人類思想的痼疾麵前,哪怕是幾千年的曆史光景,也許都會顯得無足輕重。在兒童教育問題上,便是如此。即使是魯迅,他以啟蒙思想家姿態,教育民國初期的兒童樹立真正的“做人”的意識,卻也不得不感歎中國兒童教育痼疾難除,一度懷疑自己的兒童教育啟蒙不過是“做醉蝦的幫手”。

法國思想家蒙田說:“擺在人類知識麵前的最困難、最重要的問題似乎就是正確地撫養和教育兒童。”

關於中國民族的兒童教育問題,可以談論的話題實在太多,然而,在當時“黑漆漆不知是日是夜”的時代,魯迅說得已經足夠多、足夠深刻了。百年過去了,當我們回憶魯迅先生啟蒙民族“立人”的教育,尤其是啟蒙兒童成為真正的人的主張,固然能夠喚起我們心底無限的曆史感動,但我們也往往會忽略現實社會中的“立人”教育和兒童啟蒙教育,是否已經徹底實現了魯迅先生的理想。

今天,已經遠離魯迅兒童教育的時代一個世紀,兒童們既不可能受到封建倫理的戕害,也不會發生“吃人”的教育悲劇。但是,家庭兒童教育是否真正完全擺脫了魯迅批判的那種扼殺天性、以長者為本位的桎梏呢?被溺愛而失去獅子勇氣的“小皇帝”,被棍棒打得沒了脾氣的“好孩子”,在社會上比比皆是,這究竟是現代家庭教育的失敗,還是魯迅兒童教育未竟之事業?我們的家長是否可以毫無愧疚地說,我們對孩子的教育就是讓他們“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1912年到1913年的壬子癸醜學製,對女子教育的改革已經露出端倪,特別是初等小學生可以男女同校的規定,算是對封建社會男權社會剝奪女子教育權利的嚴厲打擊。此後,各種女子中學、女子師範學校的湧現,為民國初年女子教育改革抹上了厚重的一筆。但是,在當時封建教育的僵化體製根深蒂固的背景下,女子教育改革邁出的步伐多少顯得過於謹小慎微,乃至以打破封建教育舊體製著名的壬子癸醜學製本身,在女子教育的規定上都顯示了尚未能完全隔斷封建觀念影響的胎記。例如,當時學製就規定了女子免試體操,另外數學、物理等科目的學時數,女生也少於男生。這樣的規定本身就意味著對女性智力低於男性的歧視,即使我們不認為民國之初的教育家們在主觀上有意識地歧視女性,因為這與當時女性教育的經驗匱乏等客觀因素相關,可是,我們卻無法否認新文化運動之前的中國女性教育領域,還是顯得過於荒涼而寂寥。

1914年,湯化龍拋出著名的女子教育在於使其將來“足為良妻賢母,可以維持家庭而已”的觀念,成為女子教育的逆流;1915年,袁世凱頒布了《國民學校令》,隻允許小學一、二年級男女同學合班上課,三年級以上男女學生,隻能同校,不可同級。1917年,當時全國教育會聯合會的年會,向教育部提出了推廣女子教育的議案,此議案在第二年得到落實。直至1919年之前,全國僅有中學400多所,而公私立女子中學僅僅占據10所,女子教育改革已經勢在必行。新文化運動的幹將劉半農、胡適等人,再一次承擔起了為中國女子教育爭取權利的曆史使命。

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之前就開始關注中國女子到學堂接受教育的問題,在上海中國公學讀書時,年輕的胡適就撰文公然批評女子不能進入學堂接受教育的陳規鄙俗,他大聲疾呼要改良家庭教育,“第一步便是廣開女學堂”,道理很簡單,隻有母親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才能培養出教育好孩子的“好母親”。新文化運動展開之後,胡適更是極力宣傳女子學堂教育的推廣和重要性,為推動國內女子教育平等權利做出了巨大努力。

1918年8月,新文化運動中積極呼籲白話文教育的主將劉半農先生,在《新青年》上發表了《南歸雜感》一文,文章把中國的女子看作“世界最苦的人類”,窮苦人家的婦女,是“吃朝飯,愁晚飯”,她們為慘淡的經濟壓迫折磨得喘不過來氣,而那些富貴人家的婦女,雖然在物質生活上“穿短褲,穿絲襪”,但是,從小就被圈養起來的這幫女子,“其實比街頭的乞婦還苦”。在劉半農看來,解放這般女子的方法,就是必須讓她們的父母對子女承擔起教育的責任。

新文化運動完全摧毀了封建教育體製對女子的禁錮,越來越多的女子要求打破人為的教育壁壘,實現男女同校。就在五四運動爆發之前,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就表示外國的大小學校都是男女同校的,這實際上向外界釋放了大學改革實現男女同校的信號。五四之後,全國各地要求女子教育平等的呼聲在知識分子的鼓舞下更為高漲,女子爭取與男性平等的呼聲越發高漲,例如,五四運動開始後,北京各個女校的代表向全國發布通告:

嗚呼!我中國女子,遂無生氣乎!何數日之吞聲緘口寂然無聞也。青島為中國人之青島,中國為四萬萬人之中國,非獨男子之中國……當千鈞一發,存亡危急之秋,各男生愛國之熱忱,起而抗爭,則我輩女子,宜振奮精神而響應,庶共輔愛國諸君子之進行。按人良心人格,實屬義不容辭,責無旁貸。

在當時,女子爭取平等教育的一個全國轟動事件,是在小學任教的鄧春蘭,在1919年5月19日,致信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呈請國立大學打破禁錮,實現男女同校。此信隨即被國內眾多報紙轉載,立時輿論沸騰,她的這次請願信被譽為“女子要求入大學的第一聲”。而她本人則最終進入北京大學旁聽,其時北京大學旁聽女生一共有9人。

女子獨立意識的覺醒,給當時的民國政府造成強大的壓力,使其對女子教育改革的重視也隨之增強。1919年3月,教育部正式頒布了《女子高等師範學校規程》,對於女子高等師範的學科設置、入學等作了具體的規定,顯示了民國政府對於女子教育革新的開放姿態。5月24日,教育部又通令全國各地:查現在各處女子高等小學畢業生,日見增多。本部現又就北京設立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女子中學校之設立,實係要圖。各省區如未經設立女子中學,應先就省區經費籌辦省立或區立女子中學校,以宏造就。

在教育部的推動下,女子教育在內容上獲得了與男子相同的權利。1920年,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正式成立,這是中國女子教育改革的重大進步。到了1922年,全國小學已經實現了男女並軌,中學雖然尚沒有實現完全的男女同校,但是已經朝著這個方向邁出了非常重要的一步。

特別重要的是,經曆新文化運動的洗滌之後,女子職業教育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一掃封建製度下女子被剝奪勞動職業平等權利,隻能在家相夫教子的性別歧視。職業教育這一思潮早在清末即已有人提倡,隻不過受到當時社會條件的限製,直至“五四”時期民族資本有了一定發展後,才被教育界越來越多的人接受。

黃炎培堪稱民國時期職業教育的鼻祖,其創辦的“中華職業教育社”則是當時社會上職業教育的最著名團體。新文化運動為職業教育迎來發展的良機。1918年,中華職業教育社宣布,職業教育的目的在於“使無業者有業,使有業者樂業”,為個人服務社會、為國家及世界增進生產力之準備。這一思想隨著新文化運動向全國的蔓延而著名,影響力逐漸擴大。

當時有人呼籲:“現在假若把女子解放到社會上去,給他勞動,那女子的能力,一定會發展的。我主張現在大部分女子所需要的,是獨立性的職業,正因為這種職業,固然可以謀女子的經濟獨立,又可以發展女子潛伏的能力。”例如,1919年,教育部通令全國女子中學必須設立簡易職業科,至1922年,全國已經擁有女子職業學校76所,其中,北京女子職業中學、江蘇私立女子職業中學都是當時國內著名的女子職業學校。

學者王元化曾說,“五四”運動留給後人最大的一個後遺症就是意識形態化的啟蒙心態,具體表現為思想極端與失去寬容。價值觀念的單一化與極端化,最終形成社會行為的絕對化與排斥性,以致越走越偏。這一點可以從當時學生對待教師學問的懷疑態度看出來。當年輕的胡適受邀來到北大任教中國哲學史課程時,因為其講課截斷眾流,從老子、孔子講起,引起眾多學生不滿,當時學生準備聯合將其轟下台,當時的傅斯年是學生中鬧學潮的領袖,於是大家請傅斯年去聽課,以決定是否趕胡適下台。傅斯年聽了幾天胡適的課程之後,告訴準備鬧事的同學:這個人的書雖然讀得不多,但是,他這樣的講課方式是對的,然後警告同學:你們不能鬧事。十多年之後,胡適才明白自己年紀輕輕任教北大而沒有被學生轟下台,原來是受益於傅斯年。

即使以五四運動為最高潮的新文化運動給中國留下了諸多後遺症,但是,在教育上的白話文教學和國語教育革命,以魯迅為代表的“救救孩子”的兒童教育革命思想,以及女子平等教育,都開創了民國早期中國教育史上的輝煌一頁。這,正是我們今天需要重視的、從新文化運動中汲取教育革新智慧的重要根源。

民國教育人物

魯迅:民族魂魄歸何處

1906年,日本仙台醫專。一位懷抱治病救人心願的中國留學生,因為親眼目睹愚弱的國民內心之麻木,毅然放棄治療生理疾病的醫學,轉向療救精神疾病的文學。在他看來,醫學並非一件緊要之事,愚弱的國民即便身體再強壯,如果精神上愚昧,也隻能成為“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都是不必以為不幸的。

這個人就是魯迅,民國時代對中國民族性格認識最深刻、批判最徹底的文學家,對重塑國民人格充滿無限希望的思想家。他所說的“改變他們的精神”,就是為之付出一生心血的“立人”教育。

魯迅,原名周樟壽,後改名周樹人;字豫山,後又改為豫才。與民國時代無數才子一樣,魯迅出生於人傑地靈的浙江紹興。其祖上也曾擁有輝煌的曆史,祖父周福清進士出身,一度在京城任內閣中書,不幸的是,周家到了他父親周伯宜一代已經敗落。少年時代的魯迅在私塾接受過嚴格的封建教育,後來,為了挽救像父親一樣被庸醫斷送性命的人,他東渡日本學醫,然而,麻木愚昧的國民性格徹底擊碎了他的美夢,讓他認識到國民精神上的疾病遠比身體疾病嚴重得多,為此,他開始了以文學教育國民的偉大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