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都沒有逛街的興致,黃包車筆直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拐進一條小巷。
司南聿在車上偶然回頭看,離那一片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的場景不過數十步,這邊卻隻剩下清冷的石板路和道旁無聲落葉的瑟瑟梧桐。這一段短短的距離,從熱鬧喧嘩的街市到寂靜得接近寂寞的小巷,竟仿佛穿越人間煙火,仿佛,穿越時空。
黃包車停在巷尾的一幢小樓前。這是兩層仿歐式建築的小樓,歲月悠長,純白色的外牆已經被侵蝕成懷舊的淺黃。牆麵爬滿了長青藤,露台和圓拱形的窗戶被藤蘿覆蓋得嚴嚴實實,風一起,層層疊疊的葉片隨風起伏作響,像是整幢曆經滄桑的小樓發出的悠長歎息。
司南聿下了車,抬頭仰望長青藤覆蓋下的窗戶,眼前畫麵漸漸變幻……窗戶開了,白色的窗紗被風卷出來,高高地飄飛,男人探出頭興致高昂地笑道:“快上來,師傅剛接了個大案子!”小小的少年大聲答應,興衝衝地跑上去……
“喂。”成巒推了他一把,道:“都等你帶路呢,發什麼愣?”
司南聿回過頭,成巒和孟蹈仁都看著他,連爾七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笑了笑,沒說話。
司南聿走到小樓的大門前,本想叩動門環,入手才發現門環早已與底座鏽成一塊,他頓了頓,舉手敲門。
門內許久沒有回應,司南聿耐心地敲三下停頓一次,停到第五次,門終於開了。
“嘎——”一聲刺耳的摩擦聲,可能太久沒有使用,門板和門框上都積滿了灰塵,灰塵隨著門向內打開而抖落下來,在陽光中一團團地翻滾。
門內光線昏暗,一個矮小枯瘦的老頭站在門後,眯著老眼打量敲門的司南聿,沙啞地道:“這位洋太太,您怕是走錯地方了,這裏沒有您要找的人。”
司南聿凝眸看著他,老頭像是有病,臉色蠟黃,手腿微微發抖,顫巍巍地站著。司南聿輕輕吸氣吐氣,平靜地微笑道:“你是曾先生的管家老蔡吧?我聽南少爺提過你。”
“南少爺?”老頭混濁的老眼似乎亮了亮,道:“司南聿少爺?”
“嗯。”司南聿的笑臉誠摯可親,道:“我是南少爺從米旗國帶回來的保姆,你叫我喬安好了。”
“不能不能!”老蔡搖搖手,笑得合不攏嘴,露出上下兩排糟黑的爛牙,道,“你的民國話說得這麼好,該知道我們民國人最講禮,就算你我都是下人,我也不該直接叫你名字。這樣,我比你大幾歲,不嫌棄的話,你叫我一聲蔡大哥,我叫你喬安妹子!”
“蔡大哥!”司南聿半分不遲疑地喊出來,假裝沒聽到身後成巒和孟蹈仁的悶笑。
老蔡高興地答應了,把門拉得大開,道:“快進來,這幾位也都請進來,家裏好久沒這麼熱鬧了,可惜阿布少爺不在。”
司南聿腳下一頓,成巒拉著孟蹈仁從他身旁先擠了進去,背後有人輕輕推他,司南聿知道是爾七,身不由己地走了進去。
進門是一間不大不小還算整潔的會客廳。老蔡關上大門,走到窗邊,“刷”一聲拉開窗簾,午後陽光透過玻璃窗射進來,室內的光線立刻強了許多。
司南聿環顧四周,廳裏陳設很簡單,北牆邊砌了一個壁爐,廳正中擺著一圈沙發,靠背上倚著舒適的靠墊,沙發前是用來擺放茶水的小幾。種種安排都是為了主人和客人能夠不受打擾、舒舒服服地談話。
……一切都沒有變……司南聿眼前又浮現出某年冬天,壁爐裏生著溫暖的火,他躺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將睡未睡,阿布師傅和來訪的委托人坐在沙發上談話,他安靜地聽著低而清晰的談話聲,驀然睜眼,看到火光在阿布師傅臉上一明一暗地跳躍……
腰後又被推了下,司南聿回過頭,爾七沒有看他,麵無表情地直走到沙發前坐下。
成巒和孟蹈仁也坐到了沙發上,老蔡張羅著泡好茶,端著茶壺茶杯回到廳裏,看到司南聿還站著,熱情地招呼道:“快坐快坐,別說咱倆的主人都不在,就算在,阿布少爺為人寬厚,一向把老哥當家人看待,他絕不會計較那麼多。”
司南聿默默地坐下,雙手接過老蔡遞來的茶,耳邊已經傳來成巒的小聲抱怨:“什麼爛茶,本少爺才不會喝。咦,這杯子倒不錯,上麵印的什麼?”
茶杯是透明的玻璃杯,杯身上有精致的壓模圖案。司南聿看了眼成巒,他的杯子圖案是白羊星座,司南聿手裏的杯子是雙魚星座。他還記得這套杯子一共十二隻,印著黃道十二宮,是他母親某次從米旗國帶給曾布的禮物。器皿雖好,茶葉卻非常次,滾水衝開後,浮在水麵上的都是碎渣,大片的茶葉和茶梗則沉在水底,茶湯黃綠相間涇渭分明,聞不到半點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