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姑姑不去(1 / 3)

姑姑走完了她的80個歲月,安詳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生養她的土地、村莊,離開了不想讓她離去的人們。

姑姑沒有兒女,可出殯那天,穿著白孝服的孝子排了半裏多路長。三弟說,姑姑生前說,我走了孝子多著哩。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她70多歲了硬要~直在地裏幹活,她要把辦喪事時孝子們和村裏人要吃的糧食都攢夠,她絕不讓一個人吃不上或吃不飽。她晚年腿不好,常常是跪在地頭幹活,心疼得我們弟兄幾個直埋怨,總要設法把她接到城裏來,可她不在乎,也不吭聲,夏秋農活忙了總會纏著又回到村裏去。她有一畝多責任田,原先還有點自留地,我們都說讓叔父代耕,完了給她些糧食就行了,可她就不,你咋說她都不吭聲,反正是不答應。姑姑幾次眼看不行了,我回老家去打開那幾隻大缸,一缸一缸麥子。這些麥子也不過是我一個月的工資,可那一粒一粒都是姑姑用汗水和生命結晶出來的。我的眼淚在我的眼眶裏打轉,我使勁眨巴著不想讓它流出來,還是禁不住淌到了腮邊。

姑姑沒有兒女,20多歲就回到娘家,先是照顧父母,後又照看侄兒,侄兒大了到外麵工作,整年整年就姑姑一個人在老屋守著,就像一個忠誠的衛士守護著張家這最後的地盤。前多少年回家,村裏人總要告狀說你姑歪得很。我們邢兒土話把厲害一點叫“歪”得很,那是把發凶從理論上升格了,其實並沒有歪的本質含義。而真正歪的含義卻被說成瞎得很,最厲害的罵人話莫過於“瞎履”了,那就是瞎到最本源的地方去了。開始我總要勸或說姑姑,不要為點小事和別人吵架,不要罵人,漸漸年齡大了,我才悟透了那是姑姑最有效的自衛的武器。正是這個“歪女人”“歪老婆”的名聲,保護了姑姑在村子幾十年間沒人敢侵犯她。現在姑姑不在了,想著她在村裏也得罪了不少人,可辦喪事那兩天,村裏的老老少少幾乎都來了,幾位拄著拐杖幾乎是挪著而不是走著的老人硬要趴到棺木邊去看一眼叫一聲她,叫得我們弟兄幾個淚水長流,泣不成聲。

姑姑沒有兒女,她婚後不久丈夫就離家去當兵,~走就是40年。別人都說姑父死了,給她另說人家,她把人家罵出了屋。她堅信丈夫活著,所以姑父那年從台灣回來,進了村她一眼就認出了他,可她很平靜。當他向村裏人打聽她時,她一個人靜靜地回到家中,等待著這位特殊的“客人”;當他第一句說“你等我幾年就行了怎麼幾十年等我”時,她喝令他“你走”,他深深懺悔他的失禮和沒良心,給她跪了下來,稱她“我親愛的妻子”,以後寫信回來也稱她“愛妻”。姑姑後來給我說這些時顯得很自信,她說我叫他走,少回來,不認識你。姑父為此給姑姑下跪說,他覺得一輩子對不起姑姑。幾年後在台灣的姑姑,也就是姑父到台灣後娶的妻子來信說姑父因腿疾並發心髒病去世,問要不要把姑父的骨灰盒送回來,我回信說不要,主要是不想讓姑姑知道姑父去世的消息。以後幾次姑姑問我“也沒來信”,我都推說沒有,後來姑姑也不問了,她大約已感應到姑父已不在人間。一直到去世,姑姑都不再向我問及姑父的事。

姑姑沒有兒女,卻始終把我們弟兄幾個侄兒當她的孩子看待。姑姑頭腦裏封建道德的成分很濃,70年代我父親突然腦出血去世,姑姑比我們弟兄坯要悲痛得多。村裏人說,晚上常聽姑姑在她哥墳上哭,那哭聲讓村人也聽得掉淚。我是家裏的長孫,我後來發現打父親不在了家裏的事姑姑都要征求我的意見,三弟常給我說咱姑就聽你的。幾年前我聽說姑姑在為自己挖墓做棺木,我說你身體這麼好著急啥?還愁我弟兄給你做不了棺木?

姑姑沒有吭聲。棺木她沒有再做,卻讓村裏人在村上公用墳地中她幾位生前關係甚好的姐妹的墓塋中間為自己挖好了墓穴,她不知什麼時候聽的“嫁女不進祖墳”,就硬是不到父兄的身邊去。清明節我為爺爺爸爸燒紙錢時,望著遙遠的姑姑的新墳,想著姑姑至死也沒能回到爺爺奶奶身邊,我的眼淚頓時湧了出來。

我跪在老墳前祭奠爺爺奶奶和爸爸,跪在那兒卻想到了姑姑,我這才發現我其實對姑姑的感情是很深很深的。幾十年間,父母都在外麵工作,後來父親不在了,母親退休就和三弟在一起,老家一直是姑姑一人。每年春節,我那會兒在大學工作,早早幾天就和妻子回家,幫姑姑籌辦過年的事,每天都是我睡覺時姑姑還在忙活,第二天一起來,姑姑還在那裏忙活,根本不清楚姑姑什麼時間睡覺。大年三十或初一晚上一家人坐在熱炕上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