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之痛(1 / 3)

母親終於同意去深圳了,這使我興奮不已。

母親一生沒有乘過飛機,坐火車去了一次上海還是那年父親去世時為了讓母親不要太悲痛而硬讓母親出去散一散心的。名義還是查病。掐指算來,這已是30年前的事了。

旅遊遊覽,就是一種豪華的奢侈。我每一次去外地開會,每一次乘飛機出國,都想著年邁的母親還沒有坐過飛機,當時的興致和得意就打掉了一半。

我想母親不坐飛機不遠行,一定是身體受不了,八旬老嫗,經得起遠行的勞累麼?而更深一重大概是高空的驚嚇。中國人不像西方人,人家日子寬裕科技先進,坐飛機早成了家常便飯。我們呢?老百姓能上天那才幾天啊,幾十噸的鐵殼子在空中,能保險麼?所以母親也一定是膽小害怕,才不願生飛機的。

前幾天回家,又給母親提及讓她坐一回飛機去看看孫子的事,母親這回開口了:那要花多少錢啊,還不得萬兒八千的?我頓時眼前一亮:原來是怕花錢啊!我趕快給母親算賬,說一千多塊錢的機票,現在打四折五折才七八百塊錢,還有打三折的機票呢!一來回也不過是一千多塊錢。住就住在孫子那兒,不花錢。吃飯也吃簡單點,花不了多少錢的。

母親說,那好吧,那就去吧!

別提我多高興了,早個二三十年我一定跳起來了,但我隻能不動聲色地緊叮一句:那就說好了,我就買機票了?母親也靜靜地說,買吧!

機票多好買啊!我回單位就訂好了周末的航班,為的是我和孩子都能在假日的兩天好好陪老人在深圳看一看,玩一玩。

進機場,經安檢,登飛機,飛機起飛就遇到氣流顛了兩下,我一直盯著母親的臉,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一臉平靜。絕不是我所想象的初乘飛機的激動、興奮、不安、忐忑和好奇,就像一位常乘飛機的普通乘客。

我於是琢磨“飽經風霜”這個詞語的分量,我開始思考“曾經滄海方為水”這句話的深邃。

兩個多小時的飛行,母親沒有絲毫的不適,機上的午餐她基本上都吃掉了,因為沒有牙了,較硬的蔬菜她硬要夾到同行的我的正上大學的小侄女的飯盒裏。

小侄女叫楠,她也沒有坐過飛機。母親多年來一直和我的弟弟生活在一座縣城裏,楠從出生也就一直和奶奶在一起。楠上中學,哪個晚上要是遲回來一會兒,晚七八點就入睡的母親一會兒就爬起來喊一回兒子,問一聲孫女咋還沒回來?楠到西安上大學,母親過幾天就會打電話給我,問楠怎樣,要我去學校看看。時間長了,我有時煩了,就責怨母親:您也不關心一下孫子,一開口就是孫女!母親在那頭也不生氣:孫子就是補子,孫女就是孫女,說啥哩!我也就沒了脾氣。

讓楠同機去深圳,一是有楠照顧她奶奶,我放心又省心;二是也乘機讓侄女見一下世麵,開闊一下眼界。從心裏說,我也像親生骨肉般地喜愛我這個小侄女。

兒子到機場接奶奶,祖孫三代能一瞬間歡聚在深圳這個中國改革開放的示範特區的機場,母親心裏一定是十分高興的,但她還是十分平靜,隻是不斷地稱讚自己開著車來的孫子能開車了,又不斷誇孫子車開得好。

第二天孫子就帶奶奶到大梅沙的海邊,大約是眼腈已不濟了,那一望無際的大海並沒有引起母親的興奮,她反倒很不滿孫女脫了鞋在海邊跑來跑去,她生怕那海浪把孫女卷了去,幾次催促著快回去。

對海邊停靠的龐然大物“明斯克號”,母親也興趣不大。當我們登上甲板,正趕上中俄美三國儀仗隊表演和展示俄羅斯官兵在艦上生活的軍事舞蹈表演,我匆匆安頓母親在賣飲料的遮陽傘下坐好,就和兩個孩子去看表演,又在戰鬥機和直升機前照相。等我想起母親時趕快趕過去,她大約已很不耐煩了正離開座位向上甲板時的方向走去,我趕陝又拉回母親坐下,一邊讓兩個孩子去駕駛室、控製室、指揮室去看一看,一邊坐下來陪母親說話。母親卻是不斷催促著回吧,.回吧。我說花了那麼多錢上來了,讓孫子看一看嘛,你急著幹啥?母親問多少錢,我不敢說一百多,就說好幾十塊錢。母親嘟囔:花那麼多錢啊!

第三天是星期天,我囑咐兒子今天不去錦繡中華和民俗文化村,等他明天上班去我帶上侄女陪母親去。兒子就開車送我們到有林則徐雕像的小

山上去看炮台,然後去了海邊的女媧補天雕塑前邊去瀏覽。藍天白雲,天特別藍,雲特別白,藍藍的背景襯托著漢白玉大理石的女媧雕塑,遠處是棉花般白雲飄動,底下還有蔚藍的大海浪花輕湧,陽光下泛起點點銀光,真是讓人心曠神怡。但母親卻並不怎麼感興趣,她跟我們一起走過漫長的林蔭路,自己坐在路邊有可憐一點柳樹影蔭的石塊上,任我們去照相去玩賞。

因為回賓館時間還早,兒子就帶我們到濱海大道的臨海綠化帶中去。

涼涼的樹蔭下,柔柔的草坪上,細細的海風拂過,三代人海闊天空地說著話。兒子給奶奶講海灣對麵的香港山丘和建築,講深圳的環境建設和前景,奶奶隻是微笑著點頭。我取出相機拍了幾張這祖孫林蔭圖,我猜想這是母親最得意的天倫之樂時。

母親很高興地看著海灣對麵的香港,那裏是繁華香港市區的山背後,大片綠蔭山坡,山下是一片幾乎一般平的高樓群,廑該是一處居民區,遠處還有幾小點山坡間的民居。我想母親的眼睛不會像我這樣看清對麵的一切,但她一定影影綽綽看到了那山那水那白色的是建築物,她說她看到了房子,她說她看到了山上好像還有人,我隻能附和著,心裏卻酸酸的。隨後回到賓館,當孫子告訴她窗外的遠處青山也是香港時,她一直就那麼站著,看著,偶爾還說著“香港那邊真好”的話。我知道,老一輩中國人心中都有一片香港的痛,如今香港回歸了,怎麼能不感慨連連呢!

第四天是星期一,兒子一大早就去了單位,我和母親侄女沒吃早餐就去“錦繡中華”。公園門還沒開,我們就在路邊小店吃了幾個包子喝了點豆漿,那豆漿比我在西安喝的還稀還淡,卻一碗三元,比西安貴好幾倍。

母親問吃了多錢,我沒敢說,含糊地哼了句“不多”,我知道母親耳背,不大聲她根本聽不見,隻是猜。

進公園更貴,但母親不用買票,驗票人看了一下母親的身份證就放行了。母親當然高興。

進了公園才知道,大門外邊明顯分成東西兩側的“錦繡中華”和“民俗文化村”,到裏邊卻成了渾然一體,難怪票價就要120元。從遊覽圖可以看出,當初兩個獨立的公園,自然是圍繞各自的中心形成兩個大體的圓,現在連在一起,就成了一個平麵的“8”字,遊人要選好路線才能不重複不漏失不走多餘的路。我們也就自左邊進入再慢慢繞行。

“錦繡中華”真是個縮影的錦繡中華,中國的著名建築和風景名勝都在這裏落了戶。自九龍壁而前,布達拉官、莫高窟、龍門石窟和雲岡石窟、樂山大佛等臨山依路,一覽無餘;黃果樹瀑布飛流湍急,濺起白色水花;匍匐在地麵的少數民族民居和黃鶴樓、嶽陽樓、少林寺、嵩嶽寺、晉桐、應縣木塔等等,一處處栩栩如生,一個個睢妙惟肖,讓人驚歎,讓人流連。

這幾年我去了國內不少地方以至歐美,見得多了,也就淡了,侄女楠卻是四顧不暇,十分興奮,母親則依然十分平靜,並沒有多少驚訝和激動。母親走路又十分忌諱人去扶她,不像闊人家的太太年紀不大就喜歡有人攙著,似乎不那樣就顯不出自己的身份。母親窮了一生,苦了一生,奮鬥了一生,煎熬了一生,她沒有感到自己蒼老和衰朽,依然是主導著自己的命運,依然是自我料理著生活,她不覺得自己老所以也就不願讓人攙扶,為此兒孫們常因過馬路硬去攙她而受埋怨,她也更因此而生氣。但她究竟是耄耋老人了,後輩敢放棄對她的照應嗎?

所以楠可以跑這去那,我卻不敢遠離母親,不讓攙扶,那就在旁邊小心一點了。

就在石林旁邊~處白族民居前,租賃民族服裝供遊客照相的攤主跟前跟後要楠租衣照相。楠究竟還是個孩子,其實我也早看中了那套白族少女的長裙,更甭說楠了,不露聲色隻不過是不願挨宰,就談好五元錢讓楠穿

上服裝我給照上幾張相。誰知母親一看給楠穿那白族服裝,她竟勃然發怒,_邊喊著“楠楠”,喊著“走!走!”一邊就自己拂袖而去,走著又罵叨:“穿的那像個啥!真是虧了人了!”

我真是生氣啊!孫女穿個服飾照個相嘛,又咋了?天下哪個姑娘不愛美啊,竟然罵出那麼難聽的話!在陝西民間,虧了人了那是一種十分生氣時才出口的咒罵,絕不是現代漢語中吃虧騙人那些解釋能夠表述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