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終於在她60歲後退休了,按說她的兒子們都成家立業了,自己也設有什麼負擔了,完全可以吃好穿好頤養天年了,可是她照舊是衣僅遮身、食僅飽肚,一輛舊自行車四處騎著。妻子去北京回陝,給媽買了件衣裳,她不穿不說,竟然妻了,妻很不高興。弟說有次他媳婦回家買了一斤大肉,1181
媽竟勃然大怒,說是“修”了(指修正主義,變質之意),腐敗了。家裏飯整天整月就是街上最便宜的青菜和饅頭稀飯。不聽她的,她就罷飯,弟隻好妥協。
那年為母親過生日,大概是70大壽吧,我和弟弟商量在飯店包兩桌飯,母親一聽大發脾氣,任我們怎樣勸說都無濟於事,最後還是我想了個辦法,說在飯店炒幾個菜端回來吃,母親才算勉強答應了。四個菜,當時才二十幾元。
母親也有不摳的時候,那就是門口來了乞丐老人或女人孩子,她總會給點錢給些吃的,她的詞是,“可憐啊!”近幾年不大回老家了,但前多年我知道的就有村上的三鄰五舍從她那兒借錢,當然,有些就是劉備借荊
州,她也清楚,可她總還是不讓人家失望。
按說現在母親日子好過了吧,她有退休金,我們也會給她點小錢,她又不花什麼大錢,可她還是省吃儉用,見不得兒孫們吃好的穿新的,更聽不得說要花大一點的錢,一聽就燥氣。為這,我們弟兄沒有少跟母親慪氣。
幾年前弟弟悄悄把一雙下雨穿的長筒雨靴給了一家農村親戚,我回去了,母親硬跟我去人家把那雙鞋拿了回來,真氣死我們兄弟了,但沒法,最終都是昕媽的。
母親是窮怕了,母親是窮慣了,母親的每滴血液裏都滲透著窮字,母親大腦的每個細胞每根神經都讓窮給主導著。我小耐在外爺家吃飯,每頓飯吃完是要用舌頭把飯碗一圈舔得千幹淨淨的,那是外爺的習慣,也成了媽的習慣,又成了我的習慣。我在中學就這樣,直到參加工作幾年後總被人譏笑,也就悄悄地改了。
母親一生養老養小,東奔西跑,又要顧公又要顧私,她不克勤克儉、省吃儉用行麼?沒有母親的節儉摳門,能有我們家的安寧嗎?能有我們弟兄的今天嗎?
當我們今天的日子過得跟皇帝似的,不愁吃,不愁穿,出門不用腿,上街亂花錢,夏天有空調,冬天有暖氣,住得寬敞舒適還嫌沒住上別墅,喝著啤酒品著海鮮野味還罵罵咧咧,臥在沙發上電視一看幾個鍾頭還整天覺得潑煩沒意思的時候,怎麼還能和母親的節儉有共同語言呢…一母親的身影遠去了,我的眼眶有點模糊:今年春節時,弟弟說母親身體不如去年了,這讓我大吃一驚!我一直覺得母親雖然終生辛苦,卻始終沒什麼大病,血壓飲食都很正常。但弟說終究年過80,牙沒有了,吃飯很難,加上去年在屋子裏從半空摔下來一次,當時就把頭上摔了個大包還出了血,所以明顯感覺母親行動不如去年了。
我又想起去年姨母去世對母親的影響。姨母患糖尿病多年,去世前頭都抬不起來話也嗚嗚啦啦要靠我表妹解說,表妹說姨晚上常喊著媽呀姐呀的,當時我看見母親的眼角噙著淚水。姨母去世前已昏迷,可當母親遠遠趕來在病床邊拉著姨母的手呼喚她的小名時,我們一群後輩都清楚地看到了不能說話的姨母眼角掉下來的淚水,我們都哭了。
姨母是母親唯一的骨肉姊妹了,母親說過外婆曾生過六七個孩子,就括下來一個哥哥和她姊妹倆。哥哥20歲上就參加了國民黨軍隊,但後來國民黨當局還曾來家裏搜過人,多年沒有音訊,也不知是咋回事。有一陣兒外婆思兒過度變得神神道道的,外爺也幾乎瞎了眼,但舅舅的命運始終是外婆家一個永遠不能解密的謎。現在,她的親妹妹又先她而去了,母親能不傷心麼?
母親一生勤勞節儉的另一麵是她的剛強不屈,從不向命運低頭,不向貧窮低頭,不向邪惡低頭。我從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母親低三下四地去求過什麼人,有的隻是據理力爭,甚至是魚死網破。上世紀60年代先是四清社教,後是“文化革命”,外婆家先被定成漏劃富農,我家也被定成富裕中農,母親為此和外婆家的村幹部在街上大吵,吵得村幹部理屈詞窮,在大夥哄笑中幾欲動手,大罵而遁!我也不知道為仳母親跑了多少腿說了多少話,反正此類事我父親從不多管,隻是母親一人運籌,一村人多知道“王老師那媳婦厲害”。最後,我家的富裕中農變成了下中農,外婆家也恢複成中農而去掉了漏劃富農的帽子!
現時代的人當然已不把個人家庭出身當回事了,可在那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裏,一個不好的出身可以讓你永無翻身之日。我家還是老革命家庭,十幾年做地下黨的父親幾次生命危險,母親也屢受牽扯屢受煎熬,她從父親那兒也學到了不少共產黨人的品格,她哪裏把後來上台作威作福的基層村幹部當回事呢!今天回想,她的一切,還不是要讓我們兄弟、表弟妹們有個清清白白的家庭出身麼!
年輕時的母親可以打場揚麥,可以搖耬犁地,可以推碾子打穀,可以推水車搖轆轤澆地,可以扛麥口袋上麥堆,反正男人能幹的活她都能幹,這怎麼能不讓村子裏老老少少欽佩!她又識文知劄,教書育人,是中國上世紀40年代農村中罕見的新女性,人們怎能不對她刮目相看!母親1950年就參加工作,晚上給農民開會可以開到半夜,但她還會熬夜縫衣服做鞋子,我們弟兄幾個從來都是一身上下穿著母親親手做的衣服鞋子,而我更是穿
到30歲結婚時!母親為公家,為自家,為我們的家族,為我們這一群六七個孩子,還有她送終的凹位老人,為她去世的丈夫,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能計算得清麼…..
可我,竟因為母親的“不聽話”,竟因為母親的吝嗇,競因為母親不能符合我的思路,就埋怨母親乃至於給母親臉色看,這還像兒子麼!
是的,是我堅持讓母親享受了一次坐飛機的旅行,享受了一次千裏看望孫子的天倫之樂,享受了一次離開故土看一眼大海的幸運,可這到底是為了母親的高興呢,還是為了滿足自己淺薄的報恩願望,圖一個孝順的好名聲呢?
如果不是後者,那你怎麼還惹母親生氣,還要和母親慪氣呢?你是怎麼了……
母親顯然沒有找見孫女,她人生地不熟耳朵又背,她不敢走得太遠,又蹣跚著回來了。
母親花白的頭發,母親已顯佝僂的身軀,母親已不再剛健的碎步,母親已不能清晰的眼睛,因為青光眼使她的兩隻眼隻有一隻有不過0.2的視力,還有她的耳朵,不大聲說就聽不清楚的耳朵,她的牙齒已剩了搖搖晃晃的兩三個,隻能吃些軟糊的東西還要咀嚼半天……早年英姿颯爽剛強無畏的母親啊,怎麼就被無情的歲月摧殘成了今天這令人心酸的模樣呢?
母親啊,已知天命的兒子怎麼還讓您這白發耄耋老人生氣不愉快呢!
母親走過來了,沒有說話。我卻是忍不住了,淚珠從眼眶滾落在臉龐上。我沒有去擦,我也不敢看母親的臉,隻說了一句“我去找”,就趕快離開了母親……
我多麼吩望我的母親活上90歲100歲啊,憑母親現在沒什麼大病我也相信我不是奢想,但母親究竟是80多歲的風燭殘年啊,誰知哪一股大風邪風瞬間就會讓這盞燈熄滅!
母在,家在。有母親,兒子就有家。有一天母親不在了,我的家還在哪?!我去看望誰?!
,我可憐的白發老母親啊!兒子竟還惹您生氣!我算什麼孝順兒啊……
楠過來了,她又在那個彝族村寨看了一場民族歌舞。我說,奶奶等你等急了,楠說,你就不知道,我在家離開一會兒奶奶都問個不停,我要晚上回來遲點,奶奶就不睡硬等著我……我說了一句,不知福啊!楠沒有聽清。
是啊,人類生生不息的一代又一代,總是把全部感情奉獻給了自己的下一代下兩代,又有多少人把自己的情感回溯給了自己的上一代上兩代呢?
又有多少人體味到了父親母親那舐犢深情呢?
母親老了,她從52歲失去父親就孑身一人孤獨地支撐著這個家,雖然幾個孩子都有了自己的窩,她還是苦苦地讓這個家成為孩子們的港灣!她承受著孤獨,她承受著衰老,她承受著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落寞的淒楚!
她該有多少心思多少話啊,她給誰傾訴呢?
我們這些不孝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