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之夜,媽媽、姑姑、我和妻子兒子、弟弟弟媳和他們的弦子,喊喊叫叫地團聚在老屋連著鍋灶的大炕上,姑姑把炕燒得好熱i冬日的寒氣全被這熱火驅散了,幾個孩子又是打鬧又是鬥嘴,大人不得不常提醒別把熱炕踩塌了。天南地北的也不記得都扯了些什麼,隻記得媽媽和姑姑常被逗得哈哈大笑,我也感到十分開心。我70年代初到西安上大學,畢業留校
就成了城裏人,可一年到頭最盼望的最興奮的還是回到農村老家過年。
記得最清的是,當孫子輩熬不住都瞌睡了的時候,媽媽姑姑和我還有兩個弟弟,都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似的。姑姑說的是村上地方四鄰五舍還有老輩親戚的事,媽媽說的是縣上市上兒孫生計還有爸爸當年做地下革命的事,我會說西安趣聞大學軼事後來就有了電視台和全省各地五花八門的事,因為我當了記者又是記著頭兒,見聞自然會遠會廣,而兩個弟弟也會說他們單位工作上的事。有時候,不知一句什麼話,媽媽和姑姑就會大聲爭論以至吵起來,但很快地就會灰飛煙滅+~切又恢複和諧熱烈。有時候,我們弟兄和弟媳婦又突然為小家庭或者孩子什麼的爭得臉紅脖子粗,但也很快會在別人的仲裁中趨於平靜。雖說都是些家長裏短油鹽醬醋雞毛蒜皮,卻全是生活中的坎坷順暢經驗教訓曆史現實,這實際上是一個大家庭大家族的年終總結會,隻是不像單位那樣是最高領導一個人說,而是大家民主自由地暢所欲言。說得有理大家認可,說得不對的自會給以糾正,平輩的自然有長輩或旁觀者從中調解平和,我就常在媽和姑爭得都不高興時出來平息戰火。我是同輩老大,自小被爺爺視若家中的未來,上小學時家裏過年的對聯都要我來寫,而村裏人卻帶上紙張到家裏求爺爺寫祭堂的大對聯。
爺爺奶奶都寵我,爸爸媽媽常年不在家,幾個姑姑叔父自然也都愛我寵我,而我也算得上家庭中學習最好又最文氣的,所以自然也就形成了一點小權威。姑姑在村裏是很有點厲害的,可現在回想,姑姑是很把我的話當事的。
有時不經意一句話,姑卻奉若律典,回頭才知道是我說的,而我卻許多時候把姑姑的話不當事,現在回想起來,真的想哭。
三元之夜.這個總結會常常會延續到淩晨~兩點兩三點,反正第二天可以多睡一會不必著急,大家常常冷場了也沒人離開夜深了也沒人散去,都想讓這個時刻常駐或停滯。你想,一年到頭了,憋了多長時間的心裏話,在外人麵前無法表白的話,都在這兒一吐為快啊,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舒暢,什麼樣的愜意,什麼樣的興奮呀!這不就是幸福麼120世紀末,姑姑年紀大了,二弟又隨單位遷入西安,她一個人在農村老家很讓人不放心,就隨二弟進了城,幾年後腦出血去世了。幾十年跟三弟一直在一起的媽媽也在前年去世了。老家熱炕頭上的三元夜也就一去不複返了。
後來的三元夜,都是在電視機前度過的。小家庭就三兩口人,該說的話平常都說了,大家都全神貫注盯著電視熒屏,跟電視上的人一起難受一起笑,傻傻乎乎迷迷糊糊暈暈乎乎地一直到又困又累爬上床睡覺。
農村老家熱炕頭上的三元夜,越來越遠去了,農耕文明祖祖輩輩世世代代的傳承,也越來越淡了,慢慢地隻會留下遙遠的溫馨的記憶。我們這一代人最大的悲劇就是,眼睜睜地看著傳統文化古老文明的許多東西無法從我們這兒流傳下去,市場經濟用金錢這個既是神靈又是魔鬼的尤物把我們的子孫全勾了魂去,我們無能為力,我們束手待斃。我們堅信美好的東西總會生生不息,我們也哀歎許許多多美好酌東西會跟隨我們而去。
於庚寅春節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