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年三元夜(1 / 2)

中國人把過年看得比春節親切。春節是辛亥革命後的叫法,過年卻是幾千年來的傳統說法。

過年也好,春節也好,都比元旦重要。元旦的公曆紀年是共和國建國後與世界接軌的結果,台灣至今仍用民國紀年,而過年則是世世代代祖祖輩輩中國人最隆重的節日。

傳統的農曆過年,即稱為元日、元旦、元朔、元辰、正元等。正月初一即大年初一,民俗稱為三元,乃歲之元、月之元、時之元也。

年三十都講吃年夜飯、團年飯,是過年最重要的時刻,但我們家不是,正月初一的三元夜,才是我家最歡樂最深邃最嵌入記憶的時候。

自我記事起,年三十很晚很晚父親母親才能回到家裏。按說,我家不過是距離西安才70公裏左右、距離渭南才20公裏,是華縣和渭南交界的赤水鎮東南的小村子,可小時候覺得那都很遙遠很遙遠。父親在省城工作,母親在渭南工作,工作忙到結束趕回家常常是實在等不著的我已經睡著了,初一早晨起來才知道爸媽已經回來了。埋怨媽為什麼不叫醒我,媽說,你醒了啊,眼睛睜了一會又瞌睡了。

於是,我記憶中的年三十是要忙到很晚很晚的,清理院落、打掃衛生、收拾供桌、張貼對聯,爺爺就催著快睡快睡,明早起來早點放炮。後來爺爺奶奶不在了,我就在鍋上幫姑姑揉麵成拉風箱燒火,然後姑姑催我去睡覺。睡一覺醒來,姑姑還在鍋上屋裏忙活。

三元夜即初一晚上才是我們家真正的團圓夜,一家人靠牆坐在熱烘烘的土炕上,腿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大家高興地說今道古,家長裏短,從天氣到旱澇,從播種到收割,從家裏到村裏,從本族到隔壁,從縣城到省城,從本鄉到外地,自然會說到油鹽醬醋、衣食住行、家禽家畜、莊稼樹木,還有我和弟弟的課本作業、尺子本子、毛筆鋼筆、同學老師。爺爺高興了會說起許多曆史典故,爸爸會說起我最愛聽的共產黨和國民黨打仗的事,或者他做地下工作時跟特務周旋的故事,媽媽則會說些她在下鄉時遇到的那些有趣事情,說到高興處,大家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後合,而我總是在一次又一次“該睡覺了”的催促聲中要求再說~會,直至困得終於睜不開眼睛了….

童年的回憶總是愉快的,三元之夜更是在-個紛紜多彩的夢境中度過的。

文化大革命是個顛覆的年代,是個摧毀美好的年代,也是我美好記憶終結的年代。因為當年的破四舊,破的全是中國傳統文化,包括許多文物古建築的毀滅而無法重生。而鬥走資派,則鬥的大都是父親這樣的老革命者。

先是爺爺去世了,我最愛的人走了。那年我20歲,也戴上紅袖章造反,整天喊著批判封資修,信奉著天下者我們的天下、我們不幹誰幹的所謂豪言壯語,回到家裏,燒了古書,砸了古劍,上房打碎了屋頂飛龍走蛇的脊瓦。我後來回憶爺爺的眼神,在茫然中摻和著悲哀和失望,我想一個老秀才的爺爺一定失望他疼愛的孫子怎麼成了這樣子?!

我已記不起爺爺在那個寒冷的冬天閉上眼睛後我是個什麼樣子,隻是今天回憶起來好心酸好心酸。爸爸那年過年也沒回家,他被單位的造反派用劈柴在身上腿上狠打,逃到親戚朋友家躲藏,要不真可鈍生命也保不住。

那年過年的三元之夜,很淒涼很淒涼。

文革沒結束,父親在被貶農村住隊時患腦出血去世。此前奶奶和外公外婆也先後去世。那幾年,過年不貼紅對聯,年也過得極冷清。

上世紀80、90年代是一段過年十分熱鬧的日子,悲痛的傷口已慢慢彌合,媽媽和姑姑操持著我們弟兄三個都結了婚並先後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就有了生氣,老屋裏前前後後都彌漫著孩子的喊聲和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