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一心要破譯蝌蚪文的張之洞,給京師學界留下一個千年笑柄(2 / 3)

閑居無事的張之洞有這樣一個風雅門生陪伴,無聊的歲月裏增添了一些樂趣。樊增祥陪張之洞去得較多的地方是廠甸。廠甸在宣武門外,從元代起,這裏便是燒琉璃瓦的廠窯,故又稱琉璃廠。乾隆年間開四庫館,全國書籍、四方文人聚會京師,琉璃廠一帶書肆繁榮,又由書肆帶動了古玩業的興盛。到了鹹豐年間,此地已是一個十分熱鬧的場所了。

琉璃廠以經營書籍、字畫、文房四寶、珍寶古董、陳年舊貨為主,吸引四麵八方的文人學士、附庸風雅之徒。外地進京趕考的士子、辦事的官員,有事沒事都喜歡到琉璃廠走走逛逛,在這裏感受一下都門文化的氣息。

樊增祥陪著張之洞遊琉璃廠。兩人原本都其貌不揚,一人尖嘴猴腮,一人麵如削瓜,這下脫去官服朝靴,換上布衣葛巾,就更不起眼了:年長的如同書院的窮教習,年輕一點的好比文廟中的香火工。這種時候,他們無官宦之氣焰,有書生之好奇心,又加之久別京師,書肆老板沒有一個認得他們,更顯得優哉遊哉,逍遙輕鬆。

這一天,他們來到琉璃廠東街海王邨。海王邨的店鋪多擺的是古董古玩,老板也大多為古物鑒賞家。他們低價從各處收購古物,再高價賣出。老板的鑒別力愈高,獲利則愈豐。常常也有些落魄王孫、遭難官員、不務正業的公子,為紓一時之急,將家中祖傳的珍寶典當,也有江洋大盜、梁上君子打劫偷摸富貴人家的財產,或不識深淺,或急於脫手,也拿到此處來找店主兜售。遇到這種情況,往往是獲暴利的絕好機會。

張之洞、樊增祥慢慢地閑逛著。這海王邨果真氣度不凡!

但見家家店鋪擺滿各式各樣的古舊之物。有先秦的青銅鼎爵簋匜。黃褐色的鏽斑布在青綠的器皿上,透露出遠古貴族聚會時凝重肅穆的氣象。有春秋戰國時的劍戟弩矛,黑黝黝的殘缺不全,留下那個無義戰時代殘酷殺戮的痕跡,可以想像到古戰場上的你死我活、白骨累累。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唐三彩,或是高大駱駝上騎著凹目濃須的胡商,或是揚蹄欲奔的鐵馬上一邊懸掛著皮囊劍鞘,一邊橫躺著琵琶羌笛,盡情展示大唐盛世時漢胡一家四境安夷的強大國力。或是琳琅滿目的宋明瓷器,要麼古拙天成,要麼鬼斧神工,有的彩釉鮮亮,有的青花素樸,有的白淨如玉,有的胎薄如紙,從中可以看到舉世無雙的窯瓷品已遍及尋常百姓家。

那上麵的標價,有的高達數千上萬兩,也有的低到幾文十幾文。當然,所有的物品都可以討價還價,正所謂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當麵敲定,出門不認。出價和成交之間的差額有數倍數十倍之別,令人難以置信。這討價還價中便有極大的學問。除開商業學問外,更重要的是考古鑒賞方麵的高下。那些具備識真辨假,有著火眼金睛般本事的客人,也能在一大堆贗品中將真正的古董認出來,然後跟那半桶水的老板打馬虎眼,用買贗品的價把真品買下來,回去後博得行家的稱讚、同好的羨慕,心裏美滋滋、樂融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會有一種好心情。這便是玩廠甸逛海王邨的樂趣。

張之洞、樊樊山也便抱著這種心態一路欣賞著、搜尋著,來到一家名日厚古閣的古物店麵前。張之洞立即被這家店鋪收購的古玩種類多、品級高而吸引。正在蹺起二郎腿捧著一把銅水煙壺吸煙的老板,見有客人來,忙起身打招呼,又吩咐店小二泡茶,端凳子。老板陪著張之洞、樊樊山看了前店的貨物後,又將他們從側門帶進裏麵的後院。這後院同樣擺滿了貨物。張之洞看著看著,突然,擺在廊柱邊的一口大陶缸引得他眼睛猛地一亮。隻見這隻陶缸約有三尺高,呈方形,周邊也有三尺來寬,顏色深黑褐色,模樣古樸粗拙。尤其令張之洞大感興趣的,是那陶缸四壁上若隱若現、似字非字的圖紋。

張之洞彎下腰來,細細地觀看賞玩,又用手輕輕地在缸壁上摩挲著。驟然間,他心裏一亮:這上麵的圖紋不就是古書上說的蝌蚪文嗎?

心裏有了這個想法,再湊近看時,似乎覺得壁缸上那一個個圖紋都化成了一隻隻蝌蚪:頭大尾小,搖搖擺擺,正在眼前浮動著嬉戲著。蝌蚪文究竟有還是沒有,兩千多年來學者們爭論不休,莫衷一是。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沒有找到一個確鑿的證據來,想不到今天居然無意之間被自己發現了!張之洞心中的快樂非同小可。他將歡喜壓在心裏,小聲地對同樣也在認真觀看的樊樊山說:“你看圖紋像什麼,像不像蝌蚪文?”

樊樊山也是隻知道有這種古文字,卻從來沒見過,經張之洞這一提醒,果然覺得這些圖紋也真的和蝌蚪差不多:“哎呀,這怕真的就是失傳了的蝌蚪文!”

張之洞聽樊樊山這麼說,信心又堅定了幾分,笑著問:“你也是這麼看的?”

樊樊山詩詞寫得好,對古董卻沒有研究,若不是張之洞的提醒,他是不會將這些圖紋往蝌蚪身上去想的。他一則知道張之洞素來耽古好舊,對文物有研究,二來也要討好這位權勢顯赫的老師,於是點頭答:“您的眼力是很好的,我看八成是蝌蚪文。”

厚古閣老板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聽在耳中,這時插話了:“二位老爺真正目光超人,莊王府算是遇到知音了!”

樊樊山聽了這話驚道:“你這話從何說起,莫非這口缸是莊王府裏的東西?”

老板說:“你這位老爺說的正是。這陶缸正是莊王府之物。半個月前,王府長史帶人將這口缸抬到小人這裏,說是王府急用一批銀子,萬不得已將祖上的傳家寶拿來出賣。兩位老爺知道,自從庚子年莊王爺壞事後,莊王府就敗落下來了,這兩年常聽說王府在廠甸典當什物的。說起來也讓人寒心,當年煊赫一時的莊王府,如今卻要靠賣家當過日子。子孫不賢,隻好吃老祖宗了。”

老板說得動起真感情來,眼圈都紅了。他擦了擦眼睛,繼續說:“我瞧著這口陶缸,不像是近時的物品,便問王府長史,您說這口缸是府裏的傳家寶,它寶在哪裏。長史說,這是當年莊慎親王在西北打仗的時候,當地一位回回首領敬獻給他的。這位回回首領家裏保存這口缸已有三百多年的曆史,老輩一代代傳下來,說是大禹治水時留下的水缸,上麵的圖紋是祈求上天平洪賜福的禱文,但沒有人認識。回回首領對莊慎親王說,中原多博學之人,帶到京師去或許會遇到能識禱文的奇人。莊慎親王帶回京師王府,這一傳又是一百多年了,一直沒有遇到能辨識的人。王府缺銀子用,隻得把它拿出來變賣。小人問王府長史,要賣多少銀子。他說五千,低於此數不賣。小人說,我這海王邨常有奇才異學的人,倘若有能識這禱文的,是否可以降價賣給他。王府長史說,若果真有這種人,莊王府願半價出售。”

樊樊山說:“那就是二千五百兩銀子了?”

老板點頭說:“正是。”

樊樊山望著張之洞笑了笑,張之洞仍在專注於四壁上的蝌蚪文,似乎想立時破譯幾個字出來。聽了老板的話,抬起頭來說:“這口缸的確是個遠古之物,隻是二千五百兩銀子,卻難以籌措。”

聽這口氣,張之洞是想買下來了。樊樊山便對老板說:“我這老師,一生以舌耕為業,對古物鑽研甚深。他想把這口缸買回家,細細揣摩,把這篇禱文給認出來。你降點價如何?”

老板看了看樊樊山,又看了看張之洞,說:“小人家三代經營古董業,小人自己也做了二十多年的古董買賣,多少懂得點,有點見識。看得出,兩位老爺是博學多識的君子。說句實話,莊王府的這口陶缸,在這裏擺了半個月,識它是個遠古之物的人倒有幾個,但能判定圖紋是蝌蚪文的還隻有兩位老爺。若兩位老爺買回去,將這蝌蚪文辨識出來,也是一大功德。小人一家吃了三代古董飯,也樂意為此效點微力。既然兩位老爺願意買,小人願代出五百兩,這口缸就兩千兩賣給二位了。”

張之洞心裏暗暗想著:二千兩銀子買一口禹王爺時代的陶缸,這事做得。何況這上麵的蝌蚪文,多看幾眼後,仿佛麵熟多了,若帶回去,朝夕觀看,日夜揣摩,說不定真可以把它破譯出來哩。四五年前,王懿榮發現甲骨文的事,在士林中引起轟動,對張之洞而言,更是一種震撼。

翰林出身的前清流柱石,骨子裏仍把學問上的事看得最為神聖崇高。他從心靈深處佩服內兄這個了不起的發現。想想看,殷商時代刻在龜板牛骨頭上的文字居然給發現出來了,這可以從中挖掘多少寶貴的秘密,以此糾正史書上多少錯誤,中國的文字史因此而提前多少年?這種貢獻,簡直可以和發現孔宅牆壁中的古文《尚書》相比美,其功勞決不是開疆拓土、平叛止亂所可比擬,更遠遠地高過那些經師的著述、文人的詩詞。就是自己這十多年來所引以自傲的諒山大捷、洋務局廠,在內兄的這個發現麵前,也顯得黯淡無光。要說偉大,這才是偉大;要說名垂千古,這才是名垂千古!多麼幸運的王懿榮,老天爺將這個曠世奇功慷慨地贈予了他!

張之洞想,如果這陶缸上的圖紋真的就是蝌蚪文,如果自己真的將它辨識了出來,那豈不也和王懿榮發現甲骨文一樣的偉大,一樣的名垂千古嗎?是不是老天爺也要讓我張某人變成建曠世奇功的幸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