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一心要破譯蝌蚪文的張之洞,給京師學界留下一個千年笑柄(1 / 3)

張之洞進京後,住在靠近兒子家旁邊的寶慶胡同。第三天,太後便安排召見。養心殿東暖閣,分別二十一年後君臣再次見麵,張之洞見太後雖著力打扮,卻依然掩蓋不了臉上的皺紋、頭上的白發。慈禧眼中的張之洞則更是瘦削矮小,須發盡白,儼然一個衰翁。彼此都有滄桑之感。當張之洞一聲“太後受苦了”的話剛說出口,慈禧便忍不住失聲哭起來。

庚子年的動亂,似乎使一生剛強的慈禧變得脆弱多了。回鑾一年多來,每當一人獨處,她就會無端想起倉皇出逃宮門時的驚恐,想起西行途中的顛沛流離,想起洋人欺負百姓指責時的恥辱。惡夢似的流亡日子,雖已過去多時,但餘悸至今尚在心頭存留,揮之不去,閑時又來。

她變得膽小了,害怕孤獨,害怕黑夜,甚至害怕炮竹聲。她的心腸比先前也要軟多了。她不但給袁昶、許景澄等人恢複了名譽,也對皇帝和氣得多了。她甚至命令崔玉貴將珍妃的屍體從井裏打撈出來,予以隆重安葬,追封她為皇貴妃;還讓身邊的小太監半夜代她給珍妃的亡靈燒紙錢,求冤死的珍妃寬諒她。

外省督撫來京陛見,隻要說起庚子逃難,她就忍不住要流淚。對於那些聖眷較濃的大臣,她甚至會失態大哭,絮絮叨叨地對他們說個不休。

太後變了,變得愈來愈像個普通的民間老奶奶,與過去那個冷酷、威嚴、無任何忌憚的老佛爺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這個不同,不但她身邊的太監、宮女感覺明顯,那些時常與她接觸的王公大臣也看出來了。當慈禧不厭其煩地與張之洞談光緒七年前的瑣事,而對洋務新政所說並不多的時候,張之洞也在心裏發出一聲輕微的感歎:太後老了!

見過太後的第二天,便有好事人作了一首詩來記敘他們的這次見麵。詩日:京闕重逢聖恩稠,少年探花已白頭。說到倉皇辭廟日,君臣掩麵淚長流。

張之洞聽說後,胸中泛出一股淡淡的哀傷來。他的這種哀傷,在以後的日子裏越來越濃。他去看望姐姐和姐夫,鹿傳霖夫婦也老了。他去看望二十餘年前的清流朋友們,他們大多官運蹇滯、境況窘迫。在吊唁王夫人的哥哥王懿榮時,心情更是蒼涼。庚子年洋兵打進北京時,國子監祭酒王懿榮率領一班熱血學生執刀守衛城門。城破後,王懿榮懸梁自盡。前一年,王懿榮剛以發現刻於龍骨上的商代甲骨文而轟動學術界。如今,慷慨報國、殺身成仁的王懿榮的道德學問贏得官場士林的高度讚許。國子監特在監內的韓文公祠裏,為王懿榮掛了一幅遺像,希望他千秋萬代享受監生們供獻給他的血食。張之洞在國子監裏讀到王懿榮的臨難絕筆,參拜他的風骨凜凜的遺像,敬仰與悲歎交織,揮筆為國子監師生留下一首悼詩:戟門階下綠苔生,鳳翥鸞翔老眼明。人紀未淪文未喪,巋然石鼓兩司成。

他又到磨兒胡同看望潘祖蔭舊宅,到西山憑吊寶廷的墓。當年京師清流的詩酒文會,臧否朝政,是何等意氣風發,如今,人既早已凋零殆盡,舊事也鮮有人再提起,仿佛灰飛煙滅、風流雲散似的。麵對著潘祖蔭屋簷間的青苔、寶廷墓上的宿草,前詹事府洗馬神色黯淡,恍然有隔世之感,一首淒婉七絕從心底裏流淌出來:翰苑曾記清諫風,至尊能納相能容。楓林留得愁吟在,樂長疏星獨聽鍾。

接下來的經濟特科更讓它的主考大人心傷氣沮。

有清一代人才選拔的途徑都是科舉考試,即通過從府試到鄉試到會試到殿試的層層考試,每三年錄取百餘名進士,分發朝廷各門部及各州縣。除開這種考試外,還有一種由朝廷直接主持的考試,名為製科。製科也是一種曆代相傳的選拔人才的方式。

清代的製科有康熙十八年、乾隆元年舉行的以詩文為主的博學鴻詞科,另有間或舉行的以孝行為主的孝廉方正科,以經學為主的經學科。鑒於時局阽危急需實學人才,朝廷接受貴州學政嚴修的建議,舉行以經濟為主的經濟特科,命各部院堂官各省督撫推薦,各部省共薦舉三百七十餘人,定於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舉行,委派張之洞為主考,另委裕德、戴鴻慈等人為閱卷大臣。張之洞極為看重這次選拔真才實學的製科考試,嚴格督促所有閱卷官員,盡心盡力為國掄才。第一場考試後放榜,錄取一等四十八名,二等七十九名。不料張榜後沒有幾天就有人舉告,說一等第一名梁士詒,是梁啟超的兄弟,其姓名的第三字“詒”與康有為的表字祖詒同字,經濟特科第一名取梁士詒係別有用心。梁士詒是廣東三水人,梁啟超是廣東新會人,連同族都不是,更不是兄弟。至於說“詒”字相同,便有聯係,尤為荒唐不經。這本是一個一文不值的舉報,卻讓對康梁又恨又怕的慈禧見了惱怒不已,即行否決這一榜,命令再次考試重新錄取。張之洞捧著這道慈諭,真是哭笑不得。他不明白,太後怎麼會懵懂膽怯到這等地步?他沒有別的法子,隻得遵命再考再錄,但“為國掄才”的初衷經此折騰,已消失殆盡了。

因為有這場無端風波雜夾其間,使得這次經濟特科完全流於形式,再次考試錄取的八十多名人才,十之八九沒有安置,依舊回到原地做原事,極少數得到安置的也沒有受到重視。一場準備了五六年、為天下士人所矚目的製科,便這樣兒戲般地散場了。人才沒有得到,得到的是一片恥笑聲。一生以主考學政甄拔人才為榮的張之洞,首次主持全國大考,便落得這個結果:身負謗名,替人受過。張之洞的心情鬱悶極了。他巴不得早點離開京師,回到洋務事業正在如火如荼開展的武漢三鎮去。誰知一道上諭頒布,命他繼續留下,和管理學務大臣張百熙一道擬訂京師大學堂的辦學章程。

張之洞隻得硬著頭皮領旨。

這是一件軟差事,時間可長可短,事情可多可少,標準可高可低。這位湘人張百熙是個病號,又因戊戌年間薦舉康有為而受過革職處分,年紀雖不大,卻早已滋生遲暮之氣。他視這個差事為閑職,並不當一回事。急性子張之洞找過他幾次,他都以拖拉延宕來對付,弄得張之洞毫無辦法,隻得強壓住性子在京師閑住下來。

天氣不好心緒不佳的時候,他便在寶慶胡同寓所讀書,溫習過去的詩文。天氣好心緒佳的時候,他帶著大根,雇一輛騾車,一一尋訪先前常去的地方,比如達智橋內的鬆筠庵,宣武門外的法源寺,城南的龍樹寺、崇效寺、江亭,西山的碧雲寺等等。這些地方,曾是京師清流喜愛的聚會遊覽之所。二十多年後的再度尋訪,給張之洞的印象都不是當年那種令人喜悅的氣氛。房屋老舊,庭院破缺,花木殘損,尤其是那些遭到洋兵破壞的地方,則更是牆頹壁汙,至今仍未恢複元氣。這些先前的名勝,“前度劉郎今又來”的時候,大半都是乘興出門掃興歸家。這時,恰好有一個舊時友人正在北京候職。此人也是沒有事做的空閑之身,於是便常來寶慶胡同與張之洞談詩說文,共消寂寞。他便是近代詩壇名流樊增祥,字樊山,其父便是那位曾遭湖南師爺左宗棠侮辱的總兵樊燮。

樊燮被參削職回籍後恨死了左宗棠,立誌要讓兩個兒子讀書求功名,在科舉上壓倒舉人出身的左師爺。為此,他專門築一室,讓兩個兒子在裏麵讀書,兒子均著女裝。又不惜花重金聘名師教授,對老師更是優禮有加。樊燮對二子說:“考中秀才,除女外衣;考中舉人,則功名與左宗棠相等,則去女內衣;考中進士,則超過了左宗棠,方為祖宗孝子。”又書左宗棠當年罵他的“王八蛋”三字,放在祖宗牌位下,以示激勵。後來其長子中舉人,次子中進士。中進士後回家那一天,次子在父親墳頭上放鞭炮,燒“王八蛋”三字,祭告乃父:兒子已在功名上超過左宗棠,為祖宗出了氣。這個次子,便是樊增祥。

樊燮父子臥薪嚐膽般地報左宗棠之仇,在湖北廣為流傳。張之洞來到武昌做湖督時,樊增祥已放陝西宜川縣令,恰逢母親去世,便回籍守製。張之洞招他來武昌會麵。相見之後,張之洞發現這個身材瘦小臉麵扁平的醜縣令不僅學問好,且詩也做得極為出色。樊增祥既佩服張之洞的學問,更希望依附張之洞的高位,便向張之洞遞了一個門生帖子。張之洞很高興地收下了。守製期間照例不能做官,也便沒有了薪水,對於家境不夠寬裕的人來說,生計則受影響。樊增祥家銀錢也不寬裕,於是張之洞介紹他主講潛江書院。樊增祥感激製台的照顧。服闕後,樊重新回到陝西做官。後來鹿傳霖做陝撫,因為有與張之洞的關係,與鹿也相處得好,又通過鹿巴結上西安將軍榮祿。樊增祥辦事精明,又仗著鹿、榮的關係,不久便升道員。公事之餘,他把全副精力用於詩詞中。庚子變故後,他根據賽金花與瓦德西之間的關係,寫了兩篇長長的古風。賽金花本名傅彩雲,於是這篇古風遂命名前後《彩雲曲》,其中比如“姑蘇男子多美人,姑蘇女子盡瓊英。水上桃花如性格,湖中秋藕比聰明”,“身是輕雲再出山,瓊枝又落平安裏。綺羅叢裏脫青衣,翡翠巢邊夢朱邸”,又如“朝雲暮雨秋變春,坐見珠槃和議成。一聞紅海班師詔,可有青樓惜別情”,綺事豔詞,傳頌大江南北,世人比之為吳梅村的《圓圓曲》,更有人視同白香山的《長恨歌》。一時間,樊增祥詩名大熾,寢寢然直逼詩壇盟主之位。

這時,他正在京師辦一樁公務,恰逢陝西按察使出缺。他眼睛瞄準這個位置,有意借此機會活動活動。便以公務短時難以辦好為辭,在京師住下來。一麵往來榮祿、鹿傳霖之間,一麵又時常到寶慶胡同來,一則盡門生之情,一則也想借這位太後跟前的紅人之口為他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