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越想越激動,越想越興奮,真恨不得立刻就將這口陶缸移到寶慶胡同。但是,二千兩銀子,從哪裏去湊齊?將寓所裏所有銀錢拿出來,還湊不出一千兩,即便到姐夫兒子處去借,也不能開口太大,頂多再湊五百兩。張之洞在猶豫著。一隻手在缸壁上摸來摸去,那模樣,像是在撫摩即將遠去再也不能見麵的小兒女的臉蛋似的,戀戀難舍,依依情深。
張之洞對陶缸的寶愛,毫無掩飾地寫在他的臉上和手上。這情景被厚古閣的老板看在眼裏,喜在心頭。他指著樊樊山說:“聽您這位老爺的口音像是南方人,不知二位是在京師做官的,還是來京師辦事的?”
張之洞說:“我們是來京師辦事的,帶的銀子不多。這口陶缸雖然好,卻買不起。”
老板說:“請問老爺您能拿得出多少銀子?”
張之洞思忖一會兒說:“大概能湊千把兩吧!”
老板爽快地說:“看得出兩位老爺都是上了年紀的誠實君子,又是真正的識貨人。給二位老爺說句掏心窩的話吧,我們開古董店的,也是商家之列。不是小人誇口,我輩雖不能稱為儒商,卻也不是奸商,我們做的是風雅生意。”
張之洞、樊樊山都笑了起來。樊樊山問:“何謂風雅生意?”
老板笑了笑說:“世間商人都以贏利為目的,所以奸巧乖滑,常常會弄些蒙坑拐騙的手腕。但我輩做古董生意的不這樣。我們一來是為了糊口,因此也要賺錢,但一半是好古。看到好的古物便想收購,生怕它淪落消亡,化為泥土。若是眼看著一件有價值的古物被毀了,心裏有罪過之感。所以常常不惜用高價將它買來。買的時候,也不知今後它能不能賣得出去,賺不賺得到錢。一句話,那個時候,作主的不是賺錢的心思,而是厚古惜古的念頭,這就是小店以‘厚古’二字作為店名的原因。”
老板說著,將下巴上疏疏朗朗的胡須摸了一下,擺出一點儒雅的氣度來。
“這是一麵。另一麵,若是有真識貨的買主來,看著他對所愛之物情深意厚,但又囊中羞澀,拿不出多少錢來的時候,我輩又往往忍痛降價,半賣半送。雖在錢上虧了些,便看到物歸其主,心裏也就很快樂。故而我輩做的是風雅生意!”
張之洞說:“風雅生意,這四個字好。不止是你們古董業,其實整個廠甸,包括做字畫生意、做文房四寶生意,都應做風雅生意!不要以牟利賺錢為惟一的追求!”
“說得好!”老板做出一副豪爽的北方漢子氣派來說,“這位老爺,您真是我輩的知音。看在您的這份情意上,隻要您再拿出二百兩,一千二百兩,小人就把這口禹王爺傳下來的陶缸交給您了。這就是小人方才說的半賣半送。希望借兩位老爺的口傳出去,使大家都知道,我厚古閣做生意半賣半送,不是一句空話。”
樊樊山心裏想:從五千兩降到二千五百兩,再降到二千兩,現在又一千二百兩都願意出手,俗話說便宜無好貨,莫非這中間有詐?他死勁地將眼前的陶缸再盯著看:造型古樸古拙,從陶色看,也像是年代久遠,尤其是那上麵的蝌蚪字,是越看越像大大小小的蛙崽子。再看看張之洞那種喜愛不已的神態,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張之洞終於拿定主意了:“老板,你把這口缸用棉紙好好包紮起來,今天傍晚送到寶慶胡同。你在胡同口就能看到一棵大棗樹,那就是我的寓所,我給你一千二百兩銀子。”
“好呐!”厚古閣老板高興至極。“傍晚時分,我一定親自送來,您在家候著就是了。”
自從有了這口陶缸後,張之洞閑居的日子頓時充實起來。他一天到晚圍著這口陶缸轉,壁上的蝌蚪文也不知看過多少遍了。經樊樊山的宣傳,京師官場士林中有不少人都知道張之洞得了一件無價珍寶,紛紛前來觀看,一個個看後都稱讚不已。張之洞心裏非常得意。
樊樊山對張之洞說:“香帥,許多來看的人都想得到一份蝌蚪文的拓片。門生想,不如幹脆叫一個技藝高超的拓工來,拓它個數十上百份,分送給那些對文字有研究的朋友。然後我們定一個日子,請這些人到寶慶胡同,香帥您來主持這個會議,讓各位發表高見。門生以為,這一則是一樁學林佳話,二則香帥您可以集眾人之長,對徹底破譯壁上文字會有幫助。”
張之洞說:“你這點子很好,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吧!”
樊樊山領下這個差事,幾天工夫就拓下了一百份蝌蚪文拓片。他把這些拓片裝裱得精美可觀,作為他的禮物分送給京師那些附庸風雅的大老,以及翰林院、詹事府中好古信古的閑翰林冷洗馬,又送一些給他的那一批詩壇朋友。靠著這份特殊的禮物,很短的時間裏,樊樊山結識了京師一大群風雅高致的文人朋友。這一天,按照張之洞的安排,二十多個對古器物、古文字有興致有研究的官員文人們,興高采烈地在寶慶胡同的大棗樹宅院歡聚一堂,高談闊論。看著這一場景,張之洞心裏喜悅極了。這喜悅不僅僅因為這口陶缸,以及缸壁上的蝌蚪文吸引了京師眾多飽學之士,引發他們的思古之幽情,更因為眼前的這一切,使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常課:鬆筠庵的集議,龍樹寺的聚會,東順樓的歡宴,陶然亭的清談。而這些,恰恰是最能鼓蕩他滿腔青春似的熱血,喚起他飄逝已久的書生激情。來京師一年了,無論到哪裏,無論見何人,似乎總沒有尋覓到當初的影子,找不到昔日的情懷。這時,他才突然醒悟到,原來是沒有尋覓到先前的那種氛圍——討論時政、切磋學問、意氣相投、好惡與共的氛圍。這氛圍,如同詩之氣韻、人之精神,失去了它,鬆筠庵也好,龍樹寺也好,在張之洞的眼中,都不是先前那一回事了。而今天的氣氛,則庶幾近之。
突然,屋外電閃雷鳴,緊接著大雨嘩啦啦地下起來。沒有多久工夫,天井裏便積下好幾寸深的雨水。這時,樊樊山突然想起擺在天井中的那口陶缸來。
陶缸平時擺在書房,今天一早,特為搬到天井裏,因為天井開闊又陽光充足,便於眾人觀賞,後來大家都坐進客廳裏興致勃勃地談論起來,陶缸則依舊放在天井裏。
“香帥,陶缸還在天井裏,得叫人把它抬進屋裏來吧!”
張之洞透過窗口,看到那口陶缸雖經大雨衝擊,卻依舊巋然不動,笑著對樊樊山說:“這是陶缸,又不是字畫,傳到現在,也不知經曆了多少風吹雨打,還在乎這一次嗎?幹脆不動它,待雨停後再抬進書房不遲。”
這話在理,樊樊山也不再去管它了。客廳裏的考古學術討論,照舊熱氣騰騰地進行著。
中午時分,會議散了,大家走出客廳,不約而同地注目那口又經曆了一次風雨洗禮的陶缸:它靜靜地穩穩地立在天井中部那光潔的青磚地上,有一種傲然屹立於世間的史翁氣派。一位酷愛它的年輕翰林走了過去,他要再一次好好欣賞欣賞這個華夏民族先祖留下的傑作。
猛然間,他有了一個奇怪的發現。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仔細看,終於忍不住喊了起來:“缸壁上的蝌蚪文不見了!”
這怎麼可能!張之洞、樊樊山和所有與會者都圍了過來。果然,陶缸四壁上的那些蝌蚪文幾乎全沒有了,剩下的十幾隻小蝌蚪,或有頭無尾,或有尾無頭。張之洞和眾人都被這意外的一幕給驚呆了。《神異記》中有一個故事,說唐代大畫家張僧繇在牆壁上畫了一條龍,恰逢雷電大雨,壁上的龍便乘此飛上天去。難道這些蝌蚪也趕著這場大雨離開缸壁遊向了池塘?這顯然不可能。那麼,它們又都到哪裏去了呢?那個年輕的翰林將壁上殘留的幾個蝌蚪文用手指掐了掐,發現它們是鬆軟的。他小心地將它們取下來,放在手心裏慢慢抹平。這時,大家都看出來了,這些蝌蚪文根本就不是和陶缸一道燒製的,它們分明是粘在上麵的粉糊一類的東西,故而被剛才這場大雨給衝刷了!一個結論幾乎同時在每個人的腦海裏浮出:這口缸是假古董,所謂的蝌蚪文是騙人的遊戲,一切都是一場騙局。
大家礙於主人的麵子,都不敢點破,隻是用眼睛斜斜地瞟著這位剛才還神采飛揚、侃侃而談的風雅總督。隻見張之洞臉色早已鐵青,本來窄長的臉顯得更加難看。他突然拾起地上一塊鬆動的青磚,朝著陶缸砸去。哐啷一聲,陶缸破了一個大窟窿。樊樊山拾起一塊陶片,明亮的正午陽光下,眾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陶片的破碎處閃著冷冷幽幽的青光,稍有點陶瓷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口新近燒製的陶缸,問世頂多五六年光景。去陶瓦市場買的話,不會超過五十文!
真相大白,白白地丟了一千二百兩銀子不說,還在京師落下一個不識真假、遭人愚弄、將胡亂塗抹的圖案認作蝌蚪文的笑柄。這對於一個研究古物數十年,一向以鑒賞家、收藏家自負的張之洞說來,是何等大的羞恥!張之洞狂怒起來,吼道:“大根,你帶幾個人到海王邨去,把那個混蛋捆綁起來!”
下午,大根回來稟報,厚古閣的招牌在賣出陶缸的第二天便已摘下,老板已不知去向。現在店名已變為與厚古閣毫不相幹的迷古齋了!
張之洞這一氣非同小可,第二天便病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