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集湖廣幕府之才智,做維新護舊之文章(下)(2 / 3)

有資格見到太後的文武官員,都必須向太後身邊的太監總管遞上紅包,按紅包裏的分量來安排召見的先後。慈禧還政住頤和園後,連皇上每次覲見也要遞紅包。這話聽起來有點類似海外奇談,卻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晚清朝廷的腐敗到了這種程度,豈是維新變法便可以解決得了的?可惜,當年熱中於新政的光緒皇帝,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待慈禧吃了早飯,遛了半個小時的圈子後,光緒奉命進殿拜見。

“坐吧。”光緒行完跪拜常禮後,慈禧麵無表情地指了指炕床的另一邊。光緒挨著炕沿坐下,神情貫注地等待著皇額娘的慈諭。好長一會兒,不見慈禧開口,他偷眼望了望,隻見六十四歲的皇額娘,正專心致誌地自個兒欣賞她近日剛打好的兩隻三寸長的金護指,不過眼睛和臉上卻並不見一絲欣喜之色。

“皇額娘叫兒子來,有何賜教?”光緒終於忍不住了。

“定國是的詔書是誰擬的?”慈禧的眼睛依舊沒有離開金護指。

“是翁同龢。”光緒忐忑不安地回答。

“這樣的大事,為何不事先跟我說說?”慈禧轉過臉來拖長著聲調,問話中分明有著很大的不滿。

“十五日請安時,兒子已請示過皇額娘。皇額娘說過,讓兒子自己作主。”光緒壯起膽子解釋。

“這話我是說過。”慈禧慢慢地說,聲調開始緩和些。“祖宗的江山我早已交給你了,又怎麼會來事事管著你呢?為國家辦好事,我自然支持。你是一國之主,當然由你作主。但詔告天下,明定國是,這是何等大事,你卻不事先跟我打聲招呼,你的眼中已沒有我這個皇額娘了!”

光緒剛剛放鬆片刻的心緒又緊張起來,忙說:“皇額娘言重了。這事是兒子疏忽了,兒子向皇額娘請罪。”

慈禧臉上露出一絲霽色,說:“也不要請罪了。要維新,要變法,這一點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樣的,你沒有做錯。隻不過這是件祖宗沒有做過的大事,我們娘兒倆都得穩當點才好。你凡事多跟我商議商議,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光緒趕緊說:“皇額娘教訓得是,除開初一、十五外,凡有大事,兒子都一定親來頤和園稟請皇額娘。”

“好,這我就放心了。”慈禧端起炕幾上的溫茶,抿了一口,說:“你昨兒個擬的徐致靖薦舉人才的折子,就急了點。康有為那個人,許多人不大放心,都說不能重用。”

光緒暗暗吃了一驚:徐致靖的折子還沒發下,太後怎麼就知道了?折子尚未出宮時,隻有軍機處的大臣和章京才看得到,莫非是剛毅搶先稟告了太後?對於那些心中隻有太後,而沒有他的老大臣們,光緒又氣又惱。他恨不得一夜之間全撤掉,換上一批年輕而原先職位低微的官員。

“稟告皇額娘,康有為這個人雖有許多欠缺之處,但對外麵的情況熟悉,對新政新法很有研究。皇額娘教導過兒子,用人如用器,兒子用康有為隻是用其器長而已。”

慈禧找不出別的理由來反駁光緒的話,停了一會兒說:“你用康有為、梁啟超這些人,我也不阻擋你,隻是有一點要注意,今後任命文武二品以上的大員,擬旨前要跟我說說。他們上任前,到園子來跟我見見麵。這不是皇額娘在幹預你,這是幫你慎選大臣,為的是祖宗的江山。你要明白這點。”

光緒明知這是太後在幹預他的天子之權,但幾十年來形成的恐懼心理,使他不能對她有任何的違抗,隻能違心地說:“兒子知道,皇額娘一切都是為了兒子,為了祖宗江山。今後凡有二品以上的文武大員的任命,兒子都按皇額娘剛才說的辦。”

慈禧又說:“榮祿這人,文宗爺當年就稱讚他能幹。十多年過去了,我看他不但能幹而且忠實,是咱們滿員中的佼佼者。他做過多年的西安將軍,懂軍務,我想叫他做直隸總督,領北洋大臣。京畿重地,是要一個能幹而忠實的自家人才放得心。你看怎樣?”

慈禧用的雖是商量的口氣,但光緒知道,這就是她的決定,是絕不能反駁的。何況榮祿做直督兼北洋大臣,無論從資曆、地位來說,也是合適的。光緒找不出反對的理由,遂說:“皇額娘看準的人自然沒錯,隻是現任直督王文韶如何安排?”

慈禧說:“先調他進京來陛見,在賢良寺住著,再慢慢來安置,或軍機,或六部都可以。”

光緒想:臨時叫自己來園子,大概就是為著榮祿的直督事吧。翁師傅還得趕緊回城,家裏還在等他這個壽星爺哩。

“皇額娘,這些天起居都還如常嗎?”

“都還好,我是個無事一身輕的人。你如今在做著大事,比往日更忙,倒是要多多保重。”

“保重”這樣的話,每次覲見時,慈禧都要說上一句,已成沒有感情色彩的套話,不過今天,慈禧在“保重”前麵又加了幾句,使光緒覺得這兩個字上多少帶有了一點溫情,便說:“兒子年輕,多點事不要緊,皇額娘春秋已高,更須珍攝。”

說完這句話,光緒起身:“若皇額娘無別的吩咐,兒子這就告辭了。”

“慢點。”慈禧並沒叫光緒再坐下,隨手從炕幾上抽出幾份奏折,在光緒的眼前搖了兩下。“這是徐桐、剛毅和安徽藩司於蔭霖、禦史文悌等人參劾翁同龢的折子。”

光緒吃了一驚,見慈禧並沒有叫他看折子的意思,不敢主動從她手裏去拿。慈禧將折子晃了兩下後又擱到炕幾上,繼續說:“他們參劾翁同龢近來辦事多有悖謬,不能勝任樞機要職,宜回籍養老。我看他們說得有道理。”

見光緒呆呆地站立著,不言不語,慈禧輕輕地歎息一聲,口氣變得少有的溫婉起來:“翁同龢這人,我觀察多年了,發現他近幾年來有專權仗勢、不安本分的跡象。就拿甲午年的事來說吧,咱們底子本薄,他不是不知道,卻硬要與東洋人拚命,結果辛辛苦苦辦了十多年的北洋水師全軍覆沒,到頭來他把責任都推到李鴻章身上去了。李鴻章也可憐,隻得背下這黑鍋。誰該打多少板子,咱們娘兒倆心裏要有數。去年膠州灣鬧事,是你派他去跟德國人談判的。他不好好談,跟人家鬧崩了。你四五次命他繼續談,他居然可以抗旨不去。這事兒,滿朝文武都看不過意去。都說,咱們大清朝還沒有與皇上硬頂的大臣哩!當年肅順那樣跋扈,在文宗爺麵前還是服服帖帖的。翁同龢這樣下去,不會比肅順走得還遠嗎?”

慈禧一個勁地數落著翁同龢的不是,光緒手心裏的汗水越來越多。他尋思著要為師傅辯護幾句,卻又在太後的氣勢下失去了勇氣。光緒在心裏痛恨自己的懦弱和無能。

“你六伯病危時特為跟我說過,翁同龢不可當重任,又鄭重薦舉榮祿。你六伯父當國三十多年,到底是老成謀國,閱人有識呀!”

原來那天伯父單獨跟太後談的就是這個事呀,光緒頓覺有一股泰山般的重力向他壓來。伯父已死,他講沒講過這話已無法對證,但太後要將翁師傅開缺回籍的決心,看來已是鐵定而不可易移了。他鼓起極大的勇氣,緩緩地說:“翁師傅年歲大了,是有不如人意之處,請太後看他在上書房多年的情分上,寬恕他一次。”

“唉!”慈禧歎口氣後,以更為柔和的語調說:“你從小軟弱,比起你的哥哥來差遠了,我擔心的也是這點。翁同龢敢於抗旨,也就是看到了你的這個毛病。你還年輕,隻知情分而不知利害,像翁同龢這樣的人是不能留在身邊的。你要忍痛把他去掉,額娘這是為你好!”

慈禧從炕幾上又拿出一張折起的紙來說:“這是我叫剛毅,以你名義擬的一道諭旨,你派人讀給翁同龢聽吧!”

說罷,遞到光緒的手裏。光緒將紙打開,赫然見上麵寫著:協辦大學士翁同龢近來辦事多不允協,以致眾論不服,屢經有人參奏,且每於召對時諮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見形於詞色,漸露攬權狂悖情狀,斷難勝任樞機之任。本應察明究辦,予以重懲,姑念其毓慶宮行走有年,不忍遽加嚴譴,翁同龢著即開缺回籍,以示保全。

光緒暈頭暈腦地看完這道用他的口氣寫的諭旨,一股悲愴之情充塞他的胸臆。這完全不是自己的意思,卻要用自己的名義來表敘,而且還要當著翁師傅的麵宣讀。這種委屈連一個普通的血性男子都不能忍受,何況自己堂堂九五之尊,當今的萬歲爺!一股濃重的羞辱感布滿他的全身。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年輕的光緒皇帝,下定死決心要用史無前例的手段和速度,加快進行維新變法,奪回被太後侵占的權力,給那些敢於和他作對的昏邁老朽們一點顏色看看;即便是最終辦不成功,甚至是魚死網破,也付之於天了!

回到仁壽殿,榮祿、剛毅早已在此等候見駕。光緒心緒悲憤,一百個不想見他們,但想起他們眼下正是太後的紅人,又不敢得罪,隻得宣他們進來。榮祿、剛毅並沒有事情要稟報,隻是應付式地問候聖安,片刻光景便出來了。這時翁同龢知皇上已回,便在偏房等候,見榮祿、剛毅從他身邊走過時,連頭都不點一下,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態,心裏又氣恨又疑慮:難道朝中出了什麼大事?

書房太監王鑒齋走過來說:“皇上請翁相國進去說話。”

翁同龢三步並作兩步走進正房,隻見皇上麵色蒼白地呆坐在炕上,正望著頭頂上的藻井出神。

“皇上,出了什麼事?”翁同龢已預感到不祥,顧不得磕頭行禮,便徑直走到炕前。

“翁師傅,你自己看吧!”光緒將諭旨遞了過來,翁同龢接著,迅疾掃一眼,便覺眼前一片黑暗,幾乎要跌倒。他趕緊扶著炕沿,趁勢跪了下去,將頭緊貼在冰冷的青磚地麵上。

仁壽殿裏死一般的沉寂。

好長一會,翁同龢抬起頭來,隻見皇上正看著他,臉上掛著兩串淚珠。翁同龢一陣辛酸,號啕大哭起來,一顆白頭死勁地在青磚上磕著,發出令人心悸的“卟卟”響聲,嘴裏含含糊糊地絮叨著:“老臣罪該萬死,老臣有負皇上重望,老臣感激皇上不殺之恩,老臣遵旨,即刻離京回原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