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心裏難受極了,喑啞著嗓子說:“翁師傅,您回城吧,家裏還等著為您祝壽哩!”
翁同龢哭著說:“老臣死有餘辜,老臣不過生日了。老臣明天一早還要向皇上叩頭謝恩哩!”
清製,大臣無論遷升還是革職,接旨後的第二天必須要向皇上叩頭謝恩。皇上可召見可不召見。不召見時,則麵對皇宮,三跪九拜,這叫做望闕謝恩。
經翁同龢提醒,光緒想起,今天自己也不能回城。若回城,明天師傅要走很遠的路,從家裏趕到宮門口,師傅這種時候受不了這個折騰。
“我今天不回城了,明天一早,您在東宮門邊等我就是了。”
這天夜裏,翁同龢在頤和園的一個小偏殿裏,度過他一生最後一次也是最冷清最淒涼的一次住園。他整宿都沒有合過眼。除開他身邊的老仆外,園子裏沒有任何一個人前來看望他、關照他。從前那些太監們“翁相國”前“翁相國”後的甜蜜叫聲,斬草除根似的一聲也聽不見了。人臣之極的翁同龢從榮耀的頂峰突然跌到深穀之中,他深深地感受到人間的勢利和冷漠。
翁同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很意外很痛苦很不能理解:昨天君臣之間親近如骨肉,今天的這一紙貶書顯然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出自太後的諭旨,但太後為何要如此殘酷無情呢?太後對翁氏家族,對我翁同龢本人的恩德不謂不重,翁氏家族及我本人對太後也不謂不忠,究竟是什麼緣故呢?是因為早兩天的詔定國是嗎?是一時疏忽沒有叫皇上去特為稟請嗎?翁同龢心裏有數,詔書的宗旨,太後其實是支持的,太後在多次與皇上的閑談中表達過她不反對變動一些陳規舊習。正因為此,翁同龢才敢於促成皇上早行維新。貶書的筆跡他熟悉,是剛毅寫的。剛毅的漢文不好,常寫錯念錯字,翁同龢有幾次在公眾場合下奚落他。直到今天翁同龢才知道,書生意氣已深深地害了自己:剛毅與他結怨甚深,起草諭旨時才使用這等苛嚴的辭句。他又想起徐桐與榮祿的同在園中。徐桐與自己有宿怨,榮祿有野心。細細推究起來,太後與自己也有私隙。修頤和園時,作為戶部尚書,對於內務府報上來的銀錢,因為熟知內情,他從來沒有爽快批準過,總要經過好幾個回合後才給三四成,或五六成,內務府甚為不滿,多次在太後麵前說他的壞話。現在,太後、徐桐、榮祿、剛毅等人出於各種公隙仇怨而達成一致,要扳倒他這位恭王去世後的軍機處實際領班,既衝他本人,也衝著正在興起的維新熱潮。
經過這樣的仔細思考,下半夜後,翁同龢才開始慢慢平靜下來。
淩晨時,天下起小雨來,翁同龢昏昏沉沉地起床盥洗,然後由仆人攙扶著,孤零零地來到東宮門。他明知皇上一時半刻還出不了園子,還是不聽仆人的勸告,冒著細雨跪在門外等候。他知道,這一別,很有可能再也見不到皇上了。從光緒元年起直到今天,二十四年來,他與皇上朝夕相處,除離開北京的日子外,幾乎無一天不見麵。是他手把手地將皇上由什麼都不懂的幼童,培養成執掌大清江山的天子。
皇上的每一個腳印,都是他看著走過;皇上的每一處長進,都凝聚著他的心血。從今往後,他就要帶著巨大的恥辱南下常熟,與皇上天各一方。無論是個人的情感,還是共同的事業,翁同龢都感受到深巨的哀痛創傷。他生怕錯過了這個惟一的再見機會,因此他要大清早地冒著雨在此等候。他不是借此表達自己的忠心,更不奢想以此來挽回慈禧的鐵石心腸,而是純粹出於一種對皇上的不舍之情。
直到辰正時分,光緒的車馬隊才出宮。皇帝昨夜也是一夜未睡得安穩,快到東宮門時,他就急切地四處張望。他終於看到了,東宮門左邊楹柱邊,一個滿頭白發、未戴帽子未著油衣的老頭子,正低著頭,跪在那裏。風吹著細雨,飄飄颯颯地落在他的身上。雖然已是四月下旬,但清晨的風雨依然是涼的,一個望七老人怎麼受得了?
聽到馬蹄車輪聲,翁同龢抬起頭來,兩隻昏花的老眼死死地盯著隊伍中間那駕為安全起見有意圍上青布的寬大轎車。
“皇上,皇上!”轎車離東宮門還有三四丈遠時,翁同龢便嘶啞地喊起來。
光緒掀開轎簾,伸出半個頭來,呆呆地望著師傅,胸口堵著厚厚的悶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皇上,皇上,老臣向皇上叩謝天恩!老臣就要離京回虞山老家。皇上,您要保重,您要保重呀!”
翁同龢一邊喊,一邊哭,一邊磕頭,悲愴的喊叫聲彌漫著風雨中的東宮門。
車馬隊快速地穿過大門,就在轎車從腳邊輾過的時候,翁同龢再次抬起頭來睜大眼睛望了一眼。他清楚地看見了皇上,看見皇上清瘦的臉龐上掛著兩串淚珠。翁同龢頓時暈了過去……翁同龢回到家裏的時候,家裏依舊處在祝壽的喜慶氣氛中。昨天下午,由侄子狀元出身的內閣學士翁曾源出麵,在家裏辦起了十桌壽筵,準備熱熱鬧鬧地為三叔暖壽。直到天黑的時候,仍沒有見壽星爺回府。大家都知道壽星爺是隨皇上去園子見太後,國事自然重於過生,遂都不在意。眾人興高采烈地頻頻舉杯,祝賀壽翁福星高照,健康長壽。
客人們直到夜深才散去。第二天,翁氏家人及張謇等幾個最貼心的門生舊屬,仍在等候壽星爺的回來,準備當麵向他拜壽祝賀。黃昏時,翁同龢一身疲倦、愁眉不展地進了大門,見四處紅燈高掛,壽幛滿目,他無限哀傷地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對侄兒說:“都撤了它吧,我要收拾行李,回常熟替你爺爺守墓去了。”
翁曾源和一旁的張謇大吃一驚,忙問何故。翁同龢一聲不吭,低首走進臥房,衣服鞋襪都沒脫,倒床便睡。
翁曾源問仆人這是怎麼回事。
仆人哭喪著臉說:“大人平白無故地便給革了!”
真正是晴天一聲霹靂,偌大的一個相國府,立時處於一片驚恐與慌亂之中。翁曾源、張謇等人都湧進臥房,或問具體情形,或勸慰寬懷,翁同龢隻是搖頭歎氣,並不多說話。
甲午年大魁天下的張謇,從老師的遭遇中看清了仕途黃粱夢的真相,更加堅定離開官場、走實業救國之路的誌向。他安慰翁同龢:“恩師,不要太悲傷。過些天,我也要離京回江蘇。南通離常熟很近,我會常來看您的。我準備在南通辦蠶桑養殖業和紗廠,待事情粗有頭緒後,我就來接您去南通看看。”
翁同龢浮腫的臉上泛出一絲笑容來,正要說些什麼,突然大門外傳來一聲高叫:“王公公奉聖旨到!”
猶如滿天陰霾裏忽然綻開一線亮光,翁府上下頓時一喜。翁同龢在侄兒和門生的陪同下走到中堂,跪下接旨。
王鑒齋高聲唱道:“奉皇上聖諭,賞翁同龢壽禮:人參六兩,紅棗二斤,掛麵四斤,葛帽一頂,紗圍一襲。欽此!”
隨侍一旁的兩個小太監捧著壽禮來到翁同龢麵前,翁曾源代三叔收下。人參通常不是壽禮,而是賜給榮歸故裏的高齡大員的禮物。皇上送人參,顯然表明在他的眼裏,師傅不是革員,而是衣錦回鄉的功臣。翁同龢感激皇上的情誼,望天叩首:“臣翁同龢謝皇上天恩高厚,至死不忘皇上恩德!”
說完站起,請王鑒齋坐下喝茶。
王鑒齋小聲說:“皇上要奴才特為告訴相國,回籍後千萬要放寬胸襟保重身體,皇上會時刻記住您的。”
如一股春風吹拂,像一道晨曦照射,翁同龢積壓在胸中兩天來的憂鬱痛苦瞬時間化去了許多。他含著淚花,激動地對王鑒齋說:“請公公務必稟奏皇上,切莫為老臣擔心,皇上自己要注意珍攝龍體。請皇上不管遇到多大阻力,都要把變法維新的大業推行下去,隻有行新政才能救大清,隻有行新政才會有皇上的一切!”
皇上沒有革翁同龢的職,皇上依然在為翁同龢祝壽,皇上在殷殷叮囑回籍的翁同龢。當翁曾源和張謇把這一情況告訴京師官場的時候,那些素日與翁同龢友善且支持變法的官員們心裏都清楚,是太後惱怒翁同龢。但太後高齡六十有四,皇上青春尚隻二十八,皇上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哩。一旦太後山陵崩,也就是翁同龢東山再起的時候。於是,數日後,前門車站出現一場京城罕見的送別罷黜大員回籍的場麵。
以孫家鼐、王文韶為首的一批朝廷重臣,以盛昱、徐致靖為首的一批六部九卿科道官員和以張謇為代表的一批少年新進,還有國子監裏一部分關心國是熱心變革的士子,共五百來人聚集一起,與穿戴整齊心緒平和的翁同龢一一話別。
連李鴻章都打發他的兒子經方,持著他的親筆函前來送行。張謇更是當眾吟誦他專為送老師回籍而作的一首七律:蘭陵舊望漢廷尊,保傅艱危海內論。
潛絕孤懷成眾謗,去將微罪報殊恩。
青山居士初裁服,白發中書未有園。
江南煙水好相見,七年前約故應溫。
眾人祝願老相國一路平安,且寬心回家休息一段時期,過不了多久一定會重返都門。
翁同龢也抱著與眾人一樣的心思:遲早會回來的。他神態款款地與大家告別,雖略有傷感卻是充滿著希望地踏上了南歸之路。他哪曾料到,百日後隨著變法的失敗,光緒的被囚,遠在常熟的翁同龢也跟著罪加一等:交付地方官嚴加看管,不許隨便走動。
從那以後,翁同龢便處於荊天棘地之中,再無出頭之日。八年後,一代名臣含恨去世,長留人間的並不是他數十年的師德相業,而是彌留之際那首催人淚下的五言小詩:六十年中事,淒涼到蓋棺。
不將兩行淚,輕向汝曹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