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至少有兩個章節可以補上。”辜鴻銘激動地說,“一個是變法,一個是廢科舉。不過,這都不是我的主張,都是你自己多次與我們閑聊天時說過。你常說中國要自強,有兩個攔路石不可不搬掉,一是不合時宜的律令法規,一是誤人子弟的科舉考試。為何這兩個非常好的想法不在《勸學篇》裏寫出來呢?是因為怕被人誤解,遭人反對嗎?”
辜鴻銘兩隻灰藍色的眼睛,猶如半夜時貓頭鷹的雙目一樣,直勾勾地盯著張之洞,真把這位強悍的湖廣總督盯得心裏微微發起慌來。
辜鴻銘的這兩句問話,一針見血擊中要害。張之洞在寫通用篇章的時候,確實想到過變法與廢科舉兩件事,但最終還是沒有寫。現在有人在變法的名義下要否定祖宗傳下來的家法,要設議院行民權,如果自己也大談變法,很可能會授人以柄。至於科舉考試,更是國內數十萬讀書人的進身之階。廢除科舉,不等於撤了他們的登天梯?
“香帥,丈夫行事,當以大義為重。苟利國家,雖千百人反對,必趨之;苟害社稷,雖千百人擁護必避之。弊法不去,科舉不廢,中國決無指望。香帥,這兩章,就由我來替你起草吧,倘若遭人指責,我挺身而出承擔。”
張之洞為辜鴻銘的這種氣概所感動,但又為他的天真而好笑,既算作我張之洞的《勸學篇》外篇,出了事自然由我張某人承擔,怎會輪到你的頭上?他笑了笑說:“好吧,我嘉獎你的誌氣,這兩個章節就交給你了。也限你三天時間,不要過多發議論,也不超過兩千字。”
辜鴻銘欣喜萬分:“謹受命。”
正要轉身出門,張之洞又叫住了他:“你要注意,寫變法一章時,要特別強調倫理、聖道、心術不可變,要變的隻是法製、器械、工藝;廢科舉一章,要把朱子和歐陽修兩位先賢關於更改科舉的言論找出來作為附件,如此才更增加說服力。”
在張之洞和他的幕僚們共同參與下,一篇長達四萬餘字的大文章《勸學篇》,終於幾經增刪而成文了。張之洞將它寄給陳寶箴,要陳在長沙的《湘報》上連日刊登出來。陳寶箴正擔心《湘報》遭王先謙、葉德輝等人的反對辦不下去的時候,得到了這篇大文,好比即將幹涸的小溪來了一股源源不斷的山泉,立時又生機恢複。他指令《湘報》每天騰出第一版的重要位置來,刊登《勸學篇》。一連十天,《勸學篇》登載完畢。果然不出所料,此篇長文在海內引起巨大的反響,除極個別執拗偏激的人認為張之洞是在有意做和事佬外,絕大多數人都認為此文立論公允,態度平和,就連最擔心招士人反感的廢科舉一節,也沒有見人公開發表反駁的文章。五月初,張之洞收到己任江寧藩司的袁昶的來信。袁昶除和許多人一樣地稱讚該文外,還特別高瞻遠矚地指出:在今後很長一段的年月裏,中國都會麵臨著西學與中學、西藝與中藝、西政與中政等一係列的衝突,這種衝突可概括為中西碰撞。老師所提出的“中體西用”的設想,不僅解決了中學西學之間關係如何處理的難題,而且為調和中西碰撞揭示了一條萬世不易的經則,那就是中國本土所產生的經過千百代所驗證的好的傳統永遠是體,外來的被彼國所證實有用的東西,永遠隻能是為我所用。其目標,則是衛我邦本,固我國體。又表示,要用自己的積蓄出版《勸學篇》,刷印三百部,上呈朝廷,並分贈各級官府和學堂,既報師恩又效力國家。
張之洞欣然同意,並寄出二千兩銀子,請袁昶代為張羅。
很快,三百部《勸學篇》便裝訂成冊了。張之洞指示袁昶寄五十部到北京兒子張仁權處,再存五十部於袁處,以便分送兩江同寅,然後再送二百部到武昌,由他本人親自贈人。
仁權收到書後,與楊銳、楊深秀等人商量如何才能到達太後、皇上處。楊銳說:“黃紹箕在南書房當差,可請他帶上兩部,當麵呈給皇上,並請皇上轉呈一部給太後。”
黃紹箕是黃體芳的兒子。黃體芳當年與張之洞同列京師清流黨,關係甚為親密。黃紹箕在未進翰林院時,曾在張之洞幕府裏做過事。通過這條路上達天聽,自然是最好的。沒有幾天,《勸學篇》便到了光緒皇帝的手中。光緒愛不釋手,一天便通讀完畢,然後親自擬了一道諭旨:《勸學篇》內外各篇,朕詳細披覽,持論平正,於學術人心,大有裨益。著將所備副本四十部,由軍機處頒發各省督撫學政各一部,俾得廣為刊布,實力勸導,以重名教而杜危言。
就在光緒親頒《勸學篇》後第四天,中國近代史上最為熱鬧壯烈的大劇,正式拉開它的帷幕。
一六十九歲壽誕這天,《詔定國是》的起草者翁同龢被削去一切職務,驅逐出朝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根據禦史楊深秀、侍讀學士徐致靖的奏章,光緒召集全體軍機大臣,下詔定國是,向全國官吏百姓宣布變法維新。
由翁同龢擬稿的這份詔書,是古往今來中國帝王文告中少見的開明之作。詔書以清晰明白的語言,表達光緒願與天下臣民共圖新政以挽時局的決心:朕維國是不定,則號令不行,及其流弊,必致門戶紛爭,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積習,於時政毫無裨益。即以中國大經大法而論,五帝三王,不相沿襲,譬以冬裘夏葛,勢不兩存。因特明白宣示,嗣後中外大小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發憤為雄,以聖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采西學之切於時務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這份詔書經在京提塘官的星夜加急傳遞及京報上的登載,很快便傳遍全國,引起朝野巨大的震動。一向沉悶閉塞、安於現狀的九州大地,突然間如同燒起一堆衝天大火,頓時劈劈啪啪、紅紅火火地鬧騰起來。
詔書下達的第二天,徐致靖奏保康有為、張元濟、黃遵憲、譚嗣同、梁啟超五人。認為這五個人均為忠肝義膽、碩學遠識,是維新救時之大才,宜破格委任,以輔佐皇上行新政而圖自強。
光緒立即批準這道奏章,命康有為、張元濟預備召見,黃遵憲、譚嗣同、梁啟超火速進京,或交部引見,或由總理衙門察看具奏。
光緒將已批好的徐致靖奏章放在一旁,正要隨侍小太監下發給軍機處的時候,翁同龢進來了。
“皇上,剛才園子裏來了人,太後請皇上明日上午去一趟園子,她有事要跟皇上說。”
聽了這話,光緒不由自主地顫栗了一下。光緒從小在慈禧威嚴的目光和嗬斥聲中長大,對慈禧已有了一種習慣性的畏懼和疏離。他之所以不喜歡皇後,並非因為皇後本人的不好,實在是由於對皇後姑母的反感而引起。每當夏秋兩季,慈禧住頤和園時,光緒就仿佛有種摘掉枷鎖似的自由感,辦起事來格外有膽量,有信心。一到冬春兩季,慈禧回到宮裏,光緒就如同被一個濃重的陰影所罩住,整天怯怯的,辦事說話都提不起神來。變法維新已醞釀好長時間了,為什麼選擇這時詔定國是,多半的原因,也是慈禧已離宮住園子的緣故。慈禧住園子時,光緒照例每月初一、十五兩天進園請安。今天既非初一,也不是十五,為什麼要我進園子?一種不祥之兆浮上心頭,光緒臉上難得一見的興奮之色立時散失,恢複了素日的憔悴蒼白。
翁同龢將這一瞬間的變化看在眼裏,憐恤之情油然而生,心裏忍不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試著問:“太後是不是衝著詔定國是這件事來的?”
“不會吧。”光緒終於回過神來。“十五日請安時,我已稟報過太後。太後說她不反對維新變法,隻要能使國家富強,要我自己看著辦。”
翁同龢進一步問:“太後說這話時,神態如何?”
光緒想了想:“跟往常請安時說話的神態差不多,沒見她高興,也沒見她不高興。講了這兩句話後,就說,沒別的事吧,沒別的事趕緊回宮去。今天譚鑫培進園子來唱《定軍山》,得去準備準備。我說沒別的事,就退出來了。”
翁同龢說:“皇上放寬心好了,也可能是太後想見見皇上,隨便聊聊,我陪皇上去。”
“翁師傅,明天是您的六十九歲壽辰,家人和親友都要來為您祝壽,您就不要陪我了。”
翁同龢每年過生日這一天,光緒不僅記得,還會打發身邊的太監去翁家代他祝壽,並送上一份禮物。國家正處新政的開端,皇上日理萬機,晝夜不息,居然還記得他的生日,翁同龢心裏滾過一陣熱浪,語聲哽咽地說:“皇上萬幾之中尚記得老臣的賤辰,老臣感激莫名。老臣的賤辰可過可不過,陪皇上進園子覲見太後,卻是萬不可缺的。”
光緒說:“也好,有翁師傅在身邊,我心裏就安定許多。我們今下午就動身,明天一早見過太後後就回城,不會誤了晚上的壽筵!”
翁同龢激動地說:“皇上太為老臣著想了,老臣心裏真過意不去。”
黃昏時候,翁同龢一行陪同光緒來到頤和園,住進了仁壽殿。晚飯後散步時,翁同龢發現慶王奕劻、兵部尚書榮祿、軍機大臣剛毅都在園子裏住著,他覺得情況有點不大對頭。晚上,仁壽殿的小太監告訴他,八十歲的大學士徐桐已在園子裏住下四五天了。翁同龢聽到這個消息後,更覺意外。四十年前,徐桐和他同為同治皇帝的師傅,此人迂執拘泥,與他性格上合不來。後來翁同龢出任光緒師傅,他沒有出任,於是與翁嫌隙更深。兩年前,他拜體仁閣大學士後,因年事太高,對朝廷上的事便一概不管了,平日裏閉門著書。徐桐恪守理學和祖宗家法,仇視西學,反對任何形式的變革,與倭仁一道被朝臣稱為前後兩個有名的守舊大學士。
徐桐、奕劻、榮祿、剛毅,他們同時來到園子裏,究竟要做什麼?這個問題,在翁同龢的腦子裏盤旋大半個夜晚,他已隱隱感受到一股厚重的力量在壓著他,壓著他和皇上正在做的事業。
第二天一清早,光緒書房太監王鑒齋,按常規帶上一張五百兩銀票,來到樂壽堂向大總管李蓮英獻上,然後坐在小廊房裏,靜候李蓮英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