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事實,足以解釋列奧王一切不近人情行為的事實,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墨迪並非他的親生之子,隻有萊奧納多才是獅子王的唯一血脈。可說出真相,是否就能斬開十幾年來一直盤踞在年輕皇帝心中的死結呢?對此墨迪根本就沒有絲毫把握,因為他清晰的預感到,左右皇帝靈魂的瘋狂來自更遙遠處,來自那莫可名狀的黑暗深淵——並非仇恨之蛇糾纏著他的心,而是他在用人為的仇恨豢養著這條毒蛇。
所以說出所謂的真相,未必就是給生者的解脫,也未必就是對死者的仁慈,
“別再讓我看見你了,萊奧納多。”放棄似的低下頭,墨迪無可奈何的苦笑起來,轉身向蜉蝣坐騎走去。
“這樣離開可以嗎?”暗淡的餘暉輝映著皇帝無比淒麗的容顏,那擁有近乎完美線條的嘴角忽然浮現出一抹惡魔般的冷笑,“就這樣放過我可以嗎?那個被我殺死的女人可是在哭哦,她哭泣著——騙子,你這個騙子。”
慘白的火焰一瞬間在眼底燃起,墨迪的身影霎時間僵住了,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握緊,回轉的肩頭上壓著難以想象的凝重。北國戰士低沉的嗓音裏滲出了一絲血腥的氣味:“為什麼非要提起勞麗達呢,我本來都已經不想再……看見任何人死去了……”
“這樣……才像你嘛!”兄長的反應讓萊奧納多近乎滿足的歎息著。不惜一切代價激怒這狂戰士,與不惜一切代價傷害最愛的親人一樣,實際上隻是這乖戾的小孩最誠實的嚎啕吧——不想被忽略,想要重視的人眼中隻有自己一個,無論那目光裏是溫柔的愛還是刻骨的仇,隻看著自己就足夠了,隻要他……凝視著自己……
這種灼熱的執念永遠不會停止,它像寄生在萊奧納多體內的魔怪,十幾年來不遺餘力地將司空見慣的不安培育成無法回頭的絕望,並吸吮著這美味的食餌;這永不饜足的妄想將永遠永遠啃噬萊奧納多的魂魄,唯有死亡可以切斷這種貪婪的掠奪,也許死對這美麗的寄主而言是一種真正的解脫,真正的仁慈。
這一刻,墨迪無可逃避地認清了這個事實。朝向萊奧納多的方向,他緩緩地抽開外衣的繩結,露出堅韌的皮甲;回應這個動作,萊奧納多報以滿意的、鼓勵的微笑……
“不是這樣的!”粗啞的聲音突然間切進相峙的兩人之間,突然撞過來的黑影攪亂了那一觸即發的空氣——載著尤利爾的蜉蝣不知何時飛掠了過來,伏在薄膜障壁上的少年用力搖動他零亂短發,不顧一切的呼喊著:“為什麼還不明白呢?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勞麗達在笑啊!如果相愛的話,即便自己死去也希望活下來的人能夠幸福;可活下來的人拚個你死我活,便是報了仇難道就能獲得幸福嗎!你以為勞麗達是為了讓你殺人才不惜犧牲生命的嗎!”
一瞬間,冰冷的清醒注入墨迪的腦海——原來不是萊奧納多,而是自己;想以殺戮尋求解脫,以死亡斬斷牽絆的人不是僅僅萊奧納多,還有自己!
從肩頭滑落的外衣頹然掉在地上,但墨迪已無意撿起它了,因為加之身上的重壓已隨著它一同卸去。朝向一起長大的兄弟,北國戰士淡淡的微笑起來,那笑容中有著發自心底的爽快與灑脫:“瞻前顧後果然隻會讓事情越來越糟糕啊,所以我不想再隱瞞了。萊奧納多——我並不是父皇的親子,和柯西莫一族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隻有你才是獅子王的血中之血,骨中之骨。”
如同雷殛似的驚愕瞬間摧垮了萊奧納多的表情,他難以置信的低語著:“你說什麼,不是……你不是父皇的兒子……不是我的兄長!”
“父皇重視的人隻有你。所以請不要怨恨,體會他嚴厲之下的良苦用心,因為能成為第二個獅子王的,隻有你……”
“我不能體會!”萊奧納多失控的大喊起來,這呼喊隨即轉化為混亂的囁嚅,“先是母後,然後尼克羅兄長,接著是父皇還有皇姊……哥哥,現在連你要丟下我嗎,哥哥!”
淒切的呼喊著哥哥,萊奧納多幾乎無法在穩住身形,腳步脫力地踉蹌著。在他身上,墨迪霎時間看到幼年時代那自尊心比天都高,但卻總是不自覺地粘著自己的小弟的身影;仿佛時光倒流,他習慣性上前伸手去攙扶。就在這一刹那,萊奧納多按住劍柄的手猛然揮出,夕光照映出一道詭異的青紫光芒。危險的警鈴瞬間響在墨迪耳邊,他條件反射的抽身後退,但這光芒還是滑過他左腕,薄涼的疼痛和遲鈍的麻痹感鮮明地傳到腦際。因為距離極近,被禁止攻擊的蜉蝣們根本來不及采取保護措施。
“有毒!毒素分析開始……治愈率分析……”難以理解語句伴隨著的警戒的蜂鳴聲再度震響,蜉蝣的首領以超乎想象的敏捷攫住墨迪的左肩,鉤足間一陣皎潔的冰霧騰起,瞬間封凍住他整個手臂;其餘的則聚集起觸角上藍光,迅速包圍了萊奧納多。
“滾開!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墨迪怒吼著驅散蜉蝣,他緩緩站直身體,轉向沒有血緣關係的幼弟,“居然做出這等醜行!在父皇留下的劍上淬毒,讓那利器蒙羞!”
鮮血讓萊奧納多取回了鎮定,他迎著墨迪燃燒般的視線,語聲中有種靜靜破碎著的絕望:“無所謂。反正我無法成為第二個獅子王……”
“混蛋,說出這樣的話你不覺得羞恥嗎!”
“即便覺得羞恥也無濟於事,即便沒有血緣關係也無濟於事!因為,哥哥……是你讓我看不見未來。”撕裂般的哽咽著,淚水第一次從皇帝眼中崩潰似的奪眶而出,仿佛他那藍冰一樣的瞳孔就此融化了似的,“從小到大一直是這樣,父親總是說你看墨迪怎樣怎樣,墨迪如何如何。所以我一直努力著,努力著做到像你那樣甚至比你更好!可是隻有那樣而已……到頭來我才發現,我隻是成為了第二個你,除了‘墨迪’之外,我永遠成不了其他任何人。”
難以逆料的告白,無法回應的心情,愛與恨、悲憫與輕視都未曾來得及在墨迪的心中形成,皇帝便已給出了最終的結論。此刻萊奧納多的笑容中甚至有種徹悟的澄明:“後來我想通了。其實很簡單,隻要本體不存在就可以——屬於你的東西,搶過來就行了;忠於你的人,殺掉就行了。就算用盡一切人所不齒的手段,隻要抹殺了你,就無所謂成為第二個‘墨迪’!”
明明是不可理喻的言論,明明是偏執扭曲的信念,可是,為什麼卻能被理解呢——如出一轍的清澈笑容浮現在墨迪眼角,他緩緩回過頭看向尤利爾的方向。從對方受傷的那一刻開始,少年就驚呼著想要跳出座席,卻被透明的薄膜執拗地阻止;然而此刻他卻下意識的停住了所有動作,因為在墨迪的眼神裏,尤利爾看見了一種預兆,一種無法挽回的別離的預兆……
刻意無視少年的焦急,墨迪朝向蜉蝣認真地拜托著:“請你們……先帶他過去。”
“不要,我不要!”任何語言都無法傳達出此刻的心情,尤利爾隻能拚命抗拒著障壁,用盡全身力氣的抗拒著。
墨迪搖了搖頭,將唯一能動的右手緩緩放到水晶罩上,重疊住少年的掌心。那堅定的觸感讓尤利爾一瞬間安靜下來,可是明明相隔如此之近,彼此卻無法感覺到對方指尖的溫度。
“我不是為了死而戰。就像你說的那樣,那個時候……勞麗達在笑。我不會辜負她的笑容,也不會辜負你的……”伴著話音,蜉蝣的翅翼高速震顫激起的強風吹亂了墨迪倔強的黑發,就在薄膜外側,一層透明而堅硬的水晶罩漸漸升起,慢慢吞沒了他的聲音。
“等我,在萊茵的秘境等我。”墨迪的嘴唇緩緩翕動著,聽不見語聲,卻可以從他的唇齒間讀出這樣句子,“你的名字,就是尼伯龍根指環之名。”
身不由己的被載著的緩緩上升,渴望接觸的手無法阻遏分開了。一瞬間蜉蝣彈射般的離開斷崖,帶著尤利爾疾速穿過水麵,掠過映在河心的逢魔時刻那燃燒一般的漫天殘霞。
剛接觸到陸地,蜉蝣的翅翼就倏地收起,以曳在身後長尾羽伶俐地支撐起身體跳躍前行。這沉默的行列涉過寸草不生的花白荒灘,在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岩前停了下來。
水晶罩緩緩打開,薄膜隨即蕩漾著退去,不習慣這種旅行方式的尤利爾從蜉蝣內部掙紮著探出頭來,剛剛呼吸到新鮮的空氣,他便不顧一切的跳出座席,尋找早已迷失的萊茵河的方位,然而就在看清麵前景物的那一瞬間,他整個人都呆住了。
佇立眼前占據整個視野的根本不是什麼山崖,而是一堵黝黑而光滑的高牆,構成牆壁的物質與構成蜉蝣身體的非常相似,看不見縫隙的整塊玉石堅固而溫潤,表麵不時流竄過無數金色細線。紋彩隱現的石牆向高處延伸著,漸漸融入被黑夜占據的天空,隨即傾倒般的向人頭頂威壓下來。
尤利爾難以置信的環顧四周,靜靜流淌的萊茵河也好,對岸的一切也好,早已被吞噬入無邊夜幕,而前方則是接踵而至的無盡未知。“還是要等……為什麼我總是必須等待……”必須獨自麵對一切的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氣,近乎哽咽地低語著,這微弱的語聲漸漸變成難以控製的呼喊,他轉過身搖撼著身邊的蜉蝣,“我不要!絕對不要再等下去!帶我回去,喂!你不要裝出聽不見的樣子,難道不是你帶我過來的嗎!”
“人類之中,它們隻服從秘境的守護者。所以不要白費力氣了。”一個渾厚低沉,令人安心的語聲突然間響在眉睫之前,回應尤利爾的質問,璀璨而纖細的金色光線則隨著那起伏的音調蕩漾過整片岩牆,如果說從蜉蝣的說話方式中能立即感受到它們對人類的模仿,那麼此刻聽到的則是再自然不過的日常言辭;不過這語聲較之人類而言更博大、更恢宏,仿佛共鳴於整個天地間,卻又根本無從分辨說話者的性別與年齡。不過有一點尤利爾可以確定:這確實沒任何有惡意的和善語音。
“打擾了。”焦急慌亂之間少年仍未忘記禮儀,他欠身賠禮後仰起頭,到處尋找說話者的身影,“它們不願意載我,請問哪裏能弄到船?我必須過河,必須快點回到墨迪身邊!”
“墨迪想要獨自解決兄弟之間的問題,他不願看到你卷入危險……”
“可我又怎麼能一次次看著他孤身一人麵對危險!我可以的,可以幫他的,我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什麼也不知道的神跡之子了……”
“但你有更重要的任務——新的‘鑰匙’。”
“新的……‘鑰匙’?”刹那間尤利爾反應過來,他下意識的後退一步難以置信的環視著虛空,“你是誰?為什麼什麼都知道?明明……明明是萊茵河對岸發生的事啊……”
“對岸的一切,我的終端看見我就能看見;至於我是誰,等你開啟秘境後便會明白。不過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獨自前來的‘鑰匙’呢!”看不見的交談對象從容地說著不知所雲的話。
尤利爾咬緊牙關用力搖動那零亂的短發:“什麼‘鑰匙’,那種東西有什麼用!到頭來我還是隻會拖累他……”
“那又怎樣呢?”謎一樣的聲音說得那麼輕描淡寫,少年湛藍的眼中霎時湧起憤怒而倔強的波光,可說話者卻依舊渾然不覺,“拖累他的確事實,可是……你已經盡力了,不是嗎?”
一瞬間尤利爾感受到某種熟悉的親切與關懷——這種寬容體貼他曾不止一次在養父洛倫佐那裏感受到,可當時的自己卻不知該如何回應。等到分離之後少年明白:隻要接受就可以了。放心的依賴著對方,無條件的信任著對方,然後,發自內心的感謝,這也許就是洛倫佐唯一想要的回報。
這溫柔的說話者,雖然看不見,但卻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就好像洛倫佐正在身邊一樣,雖然他們的聲音絲毫不相同。這份慈愛讓尤利爾情不自禁地低聲嗚咽出內心的話語:“我總是依賴他……可是,我真的好想幫他,成為他的依靠……”
“一定可以幫助他的——因為你始終是墨迪無可取代的‘尼伯龍根指環’。”
難道這就是自己存在的意義,就是自己必須和墨迪分別的理由嗎?掩飾和戒備的武裝就此卸去了,尤利爾朝向虛空中抬起未及擦掉淚水的臉龐:“我……可以先問幾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我所知所有的一切都不會向你隱瞞。”
“請告訴我,究竟什麼是‘尼伯龍根指環’?”深吸一口氣,尤利爾終於問出了這一直縈繞於心頭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