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炎龍的息吹”止息之處棄舟登岸,無人的淒涼原野上遍布著枯死黑鬆的猙獰白骨,穿過這片森林的墓場攀上隱藏其間的陡峭山崖,在刀削似的絕壁上站定,萊茵河的入海口便無聲無息的呈現在北方冬日的輝煌黃昏之中。
淺紫的明淨晴空裏舒卷著金橙的雲絮,像一塊通透的琉璃鑲嵌在陸地的鉛灰基座上,萊茵河河口寬闊,在岸邊絕壁上可以清晰地看見河川正抗拒著壓倒性的對手——罕見的靛藍色激浪奔騰著衝開海的白波,然而隨著不斷深入,急流的洶湧態勢漸漸衰弱,終成強弩之末,最後精疲力竭的溶入海濤之中。
不可思議的是這激烈的抗爭與吞噬竟沒讓一絲濤聲漏進人耳中。這不由得令尤利爾回想起墨迪曾說過的話——萊茵河入海口之所以如此寂靜,是因為其下沉睡著創世之前馭風民族的國土,這片肥沃豐饒的大地上曾開滿嬌美的鮮花,可是一切都隨著天火的降臨化為灰燼,唯有潮汐靜靜守護著花的亡魂。
“我們到了。”墨迪的話叩響了越來越澄澈的暮色,尤利爾順著他緩緩舉起的指尖眺望向彼岸:隻見以遠處淺黛群山和斑斕夕雲為背景,舒緩的平原上隱約豎立著無數蒼青的峰巒,說是峰巒似乎不太準確,因為這些柱狀物並列的樣子猶如挺拔的針葉林,顯得過於整齊規律;那一板一眼的姿態怎麼看都不像天然形成,而應當是出於人工。
這片充滿節奏感的人造物沿著河岸鋪陳開來,綿延伸展向遠山,一眼望不到盡頭,其規模大得驚人。尤利爾壓抑不住心中的驚疑:“對岸的……那是什麼啊……”
墨迪眺望彼岸的目光中充滿讀不透的眷戀,回答卻格外簡潔:“都市。”
那些規則的列柱叢是都市!密密麻麻星羅棋布的建築群默默佇立著,不僅不計其數,而且就個體而言也應該巍峨得驚人,有的甚至要比帝都最宏偉的教堂都高出許多。
這和傳說中的根本不一樣啊:流淌著硫磺毒火的萊茵河對岸應當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在那裏就算最頑強的蟲豸都無法活命,更不要說人類。可尤利爾親眼所見的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萊茵河的水色雖然怪異,但絕對沒有致命的魔火;繁華的弗羅拉,這號稱大陸無雙的花之都是聖奧古斯都帝國的驕傲,可就在河對岸荒無人煙之處,竟存在比帝都大上好幾倍的奇跡之城。
尤利爾不由得抬起頭來仰望著墨迪的側臉,希望能從他那裏得到更多的解釋。然而就在這時,奇異的呼嘯聲突然響起,尋聲望去,一群黑點正以驚人的速度滑過河口寬闊的靛色水麵,劃出筆直潔白的水浪不斷逼近兩人立足的巉岩。隨著距離的縮短,尤利爾勉強分辨出劈波斬浪的是六七個擁有流線型軀體的怪物,猛地看來就像生著漆黑甲殼的超大型水蟲,可少年卻從沒在任何一本典籍圖鑒上看過這樣詭奇怪譎的生物。
也許……是船吧,可是哪裏會有這種迅捷到匪夷所思程度的船隻呢?就在尤利爾瞠目結舌之際,更讓他驚詫的事情發生了——眼看著接近岸邊,這群“水蟲”的速度竟絲毫不減,幾乎無可避免地要撞上岸邊堅固石壁的那一刻,它們突然掠開一片水花騰空而起,伴著突兀的震動聲,兩對透明剛硬如同蜻蜓翅一般的翼竟從蟲腹下生出。
幾乎是眨眼間,“水蟲”已振翅升起,它們原本淹沒在河水中的全貌此刻完整地呈現出來——那流暢的軀體比魁梧的成年人更高大,通體披著連一點接縫和破綻都沒有的深黑硬殼,泛出非金屬的半透明色澤,纖細的觸須伸展在光滑的蟲首上,胸口的一對鉤足蜷曲著,兩條長長的尾羽曳在身後。如果一定要以已知之物類比的話,尤利爾覺得它們看起來有些像溫潤玉石雕琢成的巨大蜉蝣。
那群蜉蝣懸停在半空中排成雁陣,在為首的一隻的帶領下朝絕壁上的兩個人飛來,隨即穩穩懸停在墨迪和尤利爾麵前。那首領的額頭中央突然亮起一隻渾圓的獨眼,瞳仁閃著暗紅色的微弱光芒,不斷伸縮進退,發出奇妙的嘶啦輕響。
被某種異常犀利視線審視著的感覺讓尤利爾慌忙扯住墨迪的衣袖,就在這時,從蜉蝣首領口部的位置遽然彈出一枚細長而透明的針,尖端在夕陽的光影下泛著凜凜的微光。
這魔獸意義不明的行動令少年毛骨悚然,墨迪卻一言不發,緩緩抬起指尖按在針尖上,一股細細的血流霎時通過針管傳入蜉蝣體內。
“身份核對無誤。”一個毫無起伏的聲音回蕩在周遭,語氣彬彬有禮卻又有種難以言喻的疏離冰冷。隔了幾秒尤利爾才反應出這句話竟發自蜉蝣體內,他指著那怪物大驚失色的脫口而出:“不……不會吧!這東西竟然會講人話?沒張嘴怎麼能講話?”
“封印核對。”似乎是要給訝異的少年以肯定的答案似的,蜉蝣再度發出共鳴一樣的語音,雖然的的確確是人類的語言,但總是掩飾不住刻意摹仿的味道,就像不成功的贗品。
“封印之鑰嗎?”墨迪垂下頭深吸一口氣,慎重地念出了一個陌生的音節,“菲莉諾。”
“封印核對無誤。歡迎您,萊茵黃金的守護者。”語調裏完全聽不出任何歡迎的意思,蜉蝣繼續例行公事的陳述著,“請告知您同行者的身份。”
“啊!我?我是……”
“我的尼伯龍根指環。”少年慌亂的囁嚅和墨迪不假思索的回答同時響起。刹那間,尤利爾驚愕的睜大眼睛,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蜉蝣將獨眼的瞳仁略略側轉向自己,毫無誠意的寒暄著:“歡迎你,新的鑰匙。”
接二連三紛至遝來的奇異事件原本就已讓少年窮於應付,墨迪的話再度給了他無法逃避的衝擊。注視著不動聲色的同伴,尤利爾一時間連詢問的話都無法順利說出口。這時尾隨首領的兩隻蜉蝣移到了前麵,烏黑的身體從中央無聲地裂開,一麵黝黑的平台緩緩升了起來,就像是狹窄的馬車座席一樣剛好供單人乘入。
墨迪揚了揚下巴示意尤利爾上去,少年卻一動不動,隻是仰頭凝視著對方的眼睛:“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為什麼我會是你的尼伯龍根指環?”
頓時發出惱怒的咋舌聲,墨迪勉強轉過頭去,這個動作使他本來就極具魄力的態度看起來更加凶神惡煞了,可這再也不能讓尤利爾畏縮了,少年懇切的呼喊著:“回答我啊!為什麼你要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一不好意思就會擺出生氣的樣子!”
被說中事實的北國戰士頓時連耳根都紅了起來,他猛然轉過頭正要反駁,瞳孔卻在一瞬間收縮。還沒尤利爾等弄清發生了什麼,整個人已被墨迪攔腰抄起,隨即拋了出去。
銳物劃破大氣的尖嘯挾著疾風掠過耳際,柔軟的衝撞讓少年意識到自己已跌坐入蜉蝣腹中。他揉著被撞痛的腦袋坐直身體,連忙確認發生了什麼,眼前所見卻讓他一下子僵住全部動作。
墨迪巋然如山的背影屹立在眼前,正隱隱散發出戒備的無形氣焰,就在他前方不遠處的半空中,一團火球正燃燒著墜向地麵。透過那因烈焰而扭曲的大氣,隻見山崖另一端灰紫的濃雲烘托著挽弓搭箭的身影——披著粲然銀白甲胄的勇者之姿如冰與火淬煉成的神聖利刃那樣潔淨而純粹,由它所淨化的光、大氣與水形成了凜冽無瑕的結界,令一切汙穢與邪惡都望而卻步,甚至瓦解冰消。
除了奧古斯都的新帝萊奧納多,世上恐怕再無人能在肉身之上呈現這絕對之美的本相:格外固執所以也就格外寂寞,無法包容任何東西所以也就無法產生和改變任何東西,這種美,美得那麼孤絕,美得那麼徒勞。
此刻尤利爾前所未有的意識到,這種徒然的完美已經無法再動搖自己的心了。他掙紮著想要躍下座席去往墨迪身邊,可是眼前卻憑空張起了一層透明障壁,將他阻隔在蜉蝣體內。這是閃著虹一般光澤的柔韌薄膜,看似不堪一擊,可是少年無論多麼用力都推不開這富有彈性的詭異屏障。
“果然和奇怪的東西搞在一起,你這北方雜種!”漸漸昏暗下去的夕照裏,響起萊奧納多清冷的聲音,他手中的弓弦似乎還在無聲的震顫著——剛剛燃燒著化為灰燼的正是他向墨迪射來的一箭,可是卻在半空中被不知從何而來的無名之火攔截。
皇帝依舊如劍那樣安靜而鋒利,然而就在他的身後,殘陽最後一縷光芒卻勾勒著名為“恐懼”的群像——張皇失措的衛士們雖然也都弓如滿月,箭在弦上,但是恐懼卻從他們那模糊的麵孔上,遲滯的動作裏漫溢出來,浸染了整片山崖上的空氣。
“警告,初次警告。”伴隨著響成一片的尖厲蜂鳴,懸浮在空中的蜉蝣突然此起彼伏的誦念出相同的語句,蟲首上的觸角頂端毫無征兆凝聚起橙紅電光,刹那間射向追蹤者的群體。從為首的萊奧納多開始,烈焰在武人們手中的弓弩箭矢上憑空騰起,人群中傳出無法控製的驚呼。
與手忙腳亂的從屬們不同,皇帝冷淡的丟開燃燒的長弓,斷然單手揚起——“我不會放過你的”,他的眼神分明的這樣說道。得到命令衛士們明顯地顫抖著,卻迫不得已的紛紛亮出兵刃。
“再次警告。”白熱的光流伴著無機質的聲音再度從蜉蝣觸角上射出,像生了眼睛一樣扭曲著投向衛士們手中的武器,那些金屬表麵頓時被烙下通紅熾烈的灼痕,衛士們驚恐萬狀發現,刀鋒與劍刃竟然在融化!
“惡魔!這絕對是惡魔!我們會被它們殺掉的,就像昨天強行渡河的戰友一樣!”一名士兵拋開武器不成腔調的慘叫起來。這呼號如同點燃引信,使崩潰的態勢瞬間在禦前衛隊中蔓延開。無論麵對怎樣強大的對手,這些號稱精銳的衛士們都未曾後退過半步,如今卻丟盔棄甲狼狽逃竄;這是因為曾經的敵人歸根結底都是人類,而此次麵對的,是未知的實體化的魔魅與邪惡。
混亂紛紜的背景下,唯有萊奧納多對一切都置若罔聞,就像身處於鏡像中的時空。他注視著墨迪的方向一步步的前進著,緩緩按住繼承自獅子王處的佩劍——鬥獸場上,這利器曾被尤利爾乘亂搶走,如今它終於回到了與自己相稱的主人手中。
“警告無效。正式攻擊。”鎖定不聽勸誡的唯一目標,與先前不同的湛藍光流繚繞在蜉蝣們的觸角間,發出輕微但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爆響,與惹人煩躁的蜂鳴警報一起,彙成難以忍受的刺耳催促。
無視橫在眼前的死亡威脅,緊握劍柄的皇帝依然不顧一切地向前走著,任蜉蝣振翅的氣流與河風一起,吹亂他白金絲般燦爛的長發,吹散他陰沉的喉音:“接下來要去哪裏呢?渡過這條河去惡魔的國土嗎?別做夢了,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否則你認為那麼容易切斷嗎——我和你之間的牽絆!”
就像雨點彙聚在葉片尖端,即將不堪重負的墜下一樣,彙聚在蜉蝣觸角上的光團氤氳流動,就快達到飽和的極限,無可挽回的噴射向目標。
一旦那一刹那來臨,美麗也好,冷酷也好,無奈也好,絕望也好,年輕獅子王的一切全都會在謎也似的猛火裏化為灰燼;也許這樣就可以切斷了吧,那比魔性更加魔性的牽絆……
“不準攻擊!絕對不準!”墨迪突然爆發出激烈的呼喊。一瞬間,沸騰的光流、單調的鳴聲、飄移的黑影全部凝固,唯有暗藍的光斑還縈繞在蜉蝣觸角周圍,依舊指向萊奧納多未敢鬆懈。
皇帝終於笑了,這笑容是如此得意狡黠,它並不屬於高高在上的王者,也不屬於冷靜果敢的戰士,而屬於任性到自我中心地步,所以越來越孤獨的小孩:“我知道你一定會去埋藏萊茵黃金之處,所以早幾天就帶人守住整片河口,果然如此——看來神也不願看見你我之間的牽絆就此解開。”
“牽絆嗎?”墨迪冷冷的重複著,斜睨向曾經的兄弟,“大瘟疫時丟下你的國土和人民,卻追著我不放,說是你的執念還比較恰當吧……”
“執念?”聽到這個詞的一瞬間,萊奧納多那無瑕的麵容上搖曳著一絲疑惑,這表情瞬間便被近乎哭泣的崩潰笑容取代了,“執念又怎樣?你的母親可以從我的母親身邊奪走丈夫,你可以從我的身邊奪走父親,我卻連執念都不可以產生嗎!”
墨迪的眼皮猛地彈跳了一下,猛然舉步朝萊奧納多的方向逼近,包括載著尤利爾的那一頭在內,所有的蜉蝣頓時追隨他飄移起來,擺出保護的態勢,這令芬利爾血統的戰士暴烈的咆哮起來:“別跟過來!”
被喝止的蜉蝣們無聲的懸停住了,這一瞬間的寂靜讓墨迪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聽著萊奧納多。事情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你執著的並非事實,隻是心中的妄想而已,別再被這樣的念頭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