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3 / 3)

那個聲音微微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表達:“尼伯龍根指環是鑰匙,萊茵的秘境隻能由它開啟,也將由它封印。”

“這我知道!這樣的回答未免太狡猾了!”

“是人類。”

“欸?”

“尼伯龍根指環是與萊茵黃金守護者心靈相通的人。守護者一生隻能擁有一個指環,作為秘境的鑰匙,指環本身也擁有進入秘境的資格。”

原來……是這樣的!所以教廷與皇廷都垂涎於尼伯龍根指環,即便視信義與親情如無物也要得到它,可最終還是一無所獲。那是因為指環並非人們想當然以為的冰冷物品,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是與墨迪心靈相通的人類!

而這個人,居然是自己,居然是一度身為神跡之子而身負教廷之命,就算不擇手段也要從墨迪手中取得這秘鑰的自己……

因果律那不可思議的循環帶來的千萬個無法理解的問題,在尤利爾心中揪成了亂麻,此刻下意識扯出線頭,竟是從墨迪口中說出的那個陌生音節,少年脫口問道:“那麼菲莉諾呢,也是人類嗎?”

“菲莉諾是先代尼伯龍根指環之名。她是曾經的秘境守護者法弗尼爾的妻子,同時也是現任守護者墨迪的生母。法弗尼爾成為守護者三年之後,終於得到了這位屬於他自己的指環。”

尤利爾懵懵懂懂的點著頭,突然回想起來:“可是墨迪父子之間,不是還隔著一任守護者——列奧陛下嗎?”

“列奧從法弗尼爾手中接管秘境之後,一直沿用著舊的鑰匙,並沒有重新開啟和封印秘境。也許……他一輩子也沒有碰上能成為指環的人吧。”

一生都沒有找到鑰匙嗎,或者列奧王的心中所選擇的指環,同樣是菲莉諾夫人呢?可是無論哪一種解釋都注定列奧王將終生寂寞——原來這大陸最偉大帝王的的靈魂,是如此的孤獨……

可自己又如何呢?如果沒有聖歌裁判所的任命,如果沒有那可悲可恥的任務,自己也許永遠都不會和墨迪相遇吧。會怎樣呢?墨迪必定能逃出囚牢,勞麗達也許不會死去,甚至還將成為墨迪的指環,可能今天與墨迪並肩站在這裏的就是她。而自己則必定是寂寞的,寂寞地作為教廷豢養的神聖羔羊終此一生,寂寞到不知道自己的寂寞。

然而任何假設都無法改變命運沿著它固有的方向不可逆轉地流動,如同巨輪碾壓過一切,沿途灑下太多太多的鮮血與死亡。但是,不後悔——即便在命運的逆流中掙紮前進,令到身與心都傷痕累累,最終得到的答案卻隻是了解到自身孤獨,也決不後悔;即便遍體鱗傷,也要微笑著擁抱著那種極痛而極樂的酩酊……

由不得卻又放不開的又何止自己——墨迪也好,萊奧納多也好,洛倫佐也好,阿爾圖爾也好,每個人心裏都藏著無法磨滅的傷痕吧,所以他們才以自己的方式不斷地詢問著命運,無論是暴戾還是卑劣,無論是虛偽還是背叛,雖然必將付出代價,但沒有什麼不可以被寬恕和原諒。

籠罩在萊茵河上的夜將彼岸的對決溫柔的擁抱在懷中,在這無邊黑暗中,這對兄弟是否能夠領悟到呢——既然這傷痕無法磨滅,那就讓它存在下去,就像銘刻在心上的印記,它的痛終有一天會讓人意識到真正的愛與珍惜。

“我明白了。如果不問清楚,我是無法有成為‘鑰匙’的覺悟的。”尤利爾緩緩的垂下眼瞼,當他抬起頭時,眼中閃爍的是堅定的微笑,“請記住我的名字——我叫做尤利爾,尤利爾?梅加德。”

“遵命,萊茵的秘鑰。請解開舊的封印,加上新的封印。”呼應著說話者變得謙恭的態度,黝黑的牆體上赫然浮現出清晰入微的金色掌紋,那纖細精巧的印記應當屬於女性的手指。這也許就是菲利諾夫人的指痕吧。尤利爾緩緩將自己的手蓋了上去:“請守護他,守護你的兒子……在天國的菲莉諾夫人。”

一瞬間,伴著皮膚被刺破的細微疼痛,少年驚訝的瞠視著從掌心開始,黑色牆體上掠過無數曲折的光流,放射出耀眼的金輝,薄刃似的光芒切開那堅不可摧的障壁,石牆散作無數規則的碎塊,雪崩似的消散了,餘下的是一座像極了冰雕凱旋門的建築,通體散逸出玲瓏剔透的瑞氣瑩光。

這石牆中竟隱藏著秘境的入口!就像開啟了天國花園的大門一樣,仿佛全世界的光於這一刻爭相來朝,在尤利爾麵前一望無際地鋪展開來——

無論看向哪裏都是光,斑駁陸離的光,眼花繚亂的光,無窮無盡的光。四周是寂靜的,沒有一絲風嘯也沒有一點濤聲,但光的本身卻鳴動著一種金碧輝煌的旋律,時而以纖細晶瑩的高音衝霄而起,直達天庭;時而以磅礴厚重的低響層層重疊,蜿蜒鋪展。光構成了世界本身,描繪著空間的結構,延續著時間的交替。光仿佛有意識的生命體一樣燃燒著,閃爍著,奔湧著。尤利爾的全部視野,全部思想,被這鋪天蓋地的光之洪流占據了。

似乎經曆了開天辟地那麼漫長的時間,隱約的意識終於在一片空白的腦海中搖曳起來。心跳聲鼓蕩在耳際,呼吸難以控製的紊亂著,但尤利爾至少能走出眩惑,親眼見證這光之神跡——是城市。真的像墨迪說得那樣,萊茵河的對岸是都市!

這座幻象之城籠罩在一片氤氳的光霧裏,連接各處的幹道像一條條火焰之川,林立的珠寶盒子一樣的高樓中盛滿不可勝數的璀璨奇珍,街燈則像不小心滑出的五色珠鏈,隨意灑滿各個角落。那種近乎魔性的斑斕裏不時湧現出叢雲般的陰翳,那是一團團樹木和藤蔓,擁有大陸罕見的龐大型體,與高樓廣廈虯結在一起,儼然已成為建築物的一部分:這一片無與倫比的景象就算在最怪誕的夢境裏也無法想見,無法企及。

可是這座城在沉睡啊——尤利爾無比清晰地感受到這不思議都市的荒涼:沒有人,一個也沒有,喧囂的光影間是空蕩蕩的街衢,空蕩蕩的房屋,空蕩蕩的花園,空蕩蕩的宮殿,這裏居住的隻有光明而已,不能照亮任何人眼睛的,毫無意義的光明,就如同獨自閃爍在黑暗礦脈裏的沙金。

麵對著這壓倒性的光輝,一個不停被貪婪的、詛咒的、無奈的嗓音反複誦念著的名字突然間閃過尤利爾腦海:“難道……難道這就是‘萊茵的黃金’嗎?”

那個溫柔的聲音如影隨形地響起,滿城燈火隨著他話語的節奏閃爍著:“沒錯。所謂的‘萊茵黃金’,指的就是這片廢墟……”

“廢墟?”

“也就是被主人放棄的東西……”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是誰?”尤利爾仰起頭,朝那無處不在的聲音高喊著,“是這座城市的主人嗎?是創造這秘境的神明嗎?”

“我不是神明,隻是城市本身。我的思維模式是創造我的十位造主思維方式的綜合,在所有作品中,我是他們心血的最高結晶,也一度是他們的驕傲。”

“雖然太過複雜的東西我不明白,但是既然能造出你這麼了不起的東西,那你的主人不就是……不就是神嗎?”

“我的主人不是神明,因為他們永遠不知道滿足,所以不停創造著又舍棄著;而我們所做的隻是等待而已,等待突然有一天,能被任性的主人記起……”這歎息般的語調一瞬間被某種熟稔的歌聲淹沒了。那是教皇座前的禦用合唱團也唱不出的完美和聲,吟誦的卻是尤利爾再熟悉不過的旋律——葬月歌:那詠唱無法穿越冰層,行將溺斃的月之水妖的曲調,那獻給月的鎮魂歌……

沒有一點鼓翼的聲音,白雪眩惑了人的眼睛;無雲的星空下,沉靜的湖麵如鏡。

湖底長出一棵樹,冰層凍結了樹梢;水妖攀著樹枝上升,透過深綠的湖水仰視。

我站在那薄冰之上,它隔開我和深黑的湖底。

就在我下方,我看到水妖潔白的姿影,她的四肢。

她露著窒息的慘狀,撫觸著堅固的冰層,推動著堅固的冰層

我忘不了那暗淡的容顏,我將永遠無法停止對她的思念。

——葬月歌,難道不也是這座城市的安魂曲啊!透過那光怪陸離的表象,尤利爾看見了這樣的真實:恍如被封凍在寒水下的月光精靈,原來這座幻象之城也無法摧毀包圍著自身的堅冰,它無處可去,隻能日複一日在原地等待著約定者的歸來,直到耗盡所有勇氣,侵蝕所有希望——簡直就像,簡直就像自己一樣……

“那你的主人呢,他們到哪裏去了,什麼時候回來?”

“回不來了。”這座城市用於人類極其相似的苦澀笑聲回應著,“他們死了,全部死去了。”

“全部死去了……”一閃而逝的靈光讓尤利爾猛地抬起頭,“難道是——天火!”

少年曾從不同的人那裏聽過同一個傳說:創世以前的人類擁有近乎神的力量,但卻沒有神一樣的心靈。他們的傲慢毫無節製的膨脹開來,以為可以像神那樣任意創造、操縱、征服乃至毀滅任何東西,包括自己的同胞。他們親手種下報應的種子,也將親自品嚐結出的劇毒果實——在最終將臨的天罰中,人類創造的盛世在從天而降的焦熱火焰中化為灰燼,他們的狂妄與野心也隨之雲散煙消……

“主人死於自己創造出來的東西手中。”城市的聲音在地麵的群星間震顫著,“結束他們生命的東西,就是我們……”

已經超出尤利爾的理解範圍了,千百萬年前的創世以前,在這個城市,乃至這片大陸究竟發生過什麼,完全不是區區一個神學院長大的少年所能想見的。建築與光輝都不會流淚,可這座城卻切實無疑地在抽泣著:“主人們彼此敵對,彼此仇恨。作為保護者被造出來的我們,最終變成了毀滅他們的武器,埋葬他們的墓場。”

這才是天火的真相,萊茵黃金的真相——所以必須被封印,因為那是包含著貪婪和殺戮的不祥的寶藏。秘境的創造者,近乎神一樣的人類尚且被它吞噬。時至今日這種詛咒依舊存在,甚至延續到所有相關者的身上:不僅僅曆代秘境的守護者和尼伯龍根指環命運多舛,探尋者、窺伺者同樣如此——繼承了東方古老智慧的龍獸國術士浮士德,便是被這樣妖異的光輝吸引而來,最終走上不歸的歧途的吧。而這僅僅是冰山一角而已,千載星霜驟來驟去,萊茵黃金的寶氣珠光還將不斷誘惑並毀滅著覬覦甚至僅僅出於好奇的撲火飛蛾。

這是這座空城無法更改的宿命,可更悲慘的是沒有人聽得到這座永遠等待的城市那恒久的悲鳴。就像封印在冰層之下的月,它的時間永遠凝定在窒息的那一瞬間,可沒有人聽得到它絕望的慟哭……

“可是,你還在等啊……所以你不是廢墟,不是被放棄的東西——因為你還在等啊!”葬月歌的旋律中,傳來少年微弱而嘶啞的囈語,雖然他明知道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回應。

“月亮一定可以掙脫的,掙脫那冰層的……”在漸漸浸透衣衫的清寒裏抱緊自己的肩膀,尤利爾眺望向鑲嵌凱旋門中的固體狀的黑暗,附生在建築物上的大樹和古藤撐開濃密的巨傘籠罩在他頭頂,也保護著他小小的呢喃,“因為等待也是一種戰鬥,相信著對方,和時間戰鬥,和自己戰鬥……”

仿佛賜予某種明證般,這一刻,從深不見底的漆黑高空中,緩緩飄落下潔白的晶體,那是北國無常冬夜的禮物,鋪天蓋地的大雪在滿城燈火的映照下,恍如從天而降的星星的碎片。

茫然的抬頭看著那羽毛般輕盈的天空之花,某種朦朧畫麵隱約縈繞在尤利爾眼前,那是因在腦海中,比最初的記憶更遙遠的烙印,超過極限的寒冷轉化成的異樣火熱感,超過極限的寂靜裏群鳥鼓翼聲音,明明是在生死之間徘徊,卻繾綣著無法言喻的親切與溫柔。少年突然間領悟到,那便是孕育自己人格的神跡之夜吧,今夕何夕,十九年前的雪霄與眼前的冬夜重疊了,彼時的月光與此刻的燈光相映生輝。

鋪展在自己身後的無邊無際的光輝,彼岸的墨迪一定也看見了吧——封印開啟的冷焰,便是靈魂的電光;尼伯龍根指環的證明,便是生存的證據,這一切他一定清清楚楚看見了。所以等待算什麼,彼此之間有看不見的牽絆維係著,這種牽絆比永恒的死亡更加強韌,更加堅不可摧。

朝向虛空中看不見的身影伸出手臂,雪花掩映著掌心那玫瑰色的神聖傷痕,尤利爾突然縱聲呼喊:“看見了嗎——這就是萊茵的黃金,你守護的秘密我會替你繼續守護,直到你回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