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革味道隨血腥氣飄來的瞬間,已消失在時空洪流裏的十四歲某天再度砉然馳過眼尤利爾前。
這是少年第二次站在鬥獸場的特別觀覽台上。五年前,身為教廷秘寶的他在高貴的梅加德家主洛倫佐保護下來到這裏;如今景物依舊,身邊的人卻早已改變,連他自己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有著清潤美聲,純潔如神之羔羊般的“神跡之子”了。
圓形鬥獸場龐大的花崗石肌體巋然屹立在陰霾的天空之下,到處盤踞著無形的荒廢。座席上氣氛冷清,唯有禦前衛士整齊排列著,五年前那些因別人鮮血而狂喜的觀眾如今正在斑死疫的恐慌裏掙紮,為自己的鮮血而悲泣——這睽違已久的故地重遊將時間冷漠的背影直截呈現在人們眼前。
但是尤利爾看不見這些。伏在亮雲斑石欄杆上俯瞰下方的競技場,巨石砌成的表演場地上鋪著厚厚一層紅土,色調就像浸透了鮮血那樣混濁,四周被一圈深水溝環繞著,除了北邊獸之門方向有通路直接相連以外,其它三麵各為供鬥士、戰車和騎士出入的吊橋,如今木橋都高高吊起,更使這孤立無援的場地顯得像死神的餐桌一樣沉寂。
就在這鐮刀之主的饗宴即將開始之處,蠻荒之神的身影默默地佇立著。沐浴在眾看客目光中,他沉著地倚著久別重逢的巨大戰斧,仿佛與最信賴的戰友並肩而立,一同期待著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
尤利爾知道,那個人在等待著某個臨界點。時機一到,揮動沉重利斧的暗麵,鋒刃瞬間閃耀出的寒光,麵對敵手迸發出的烈焰般的熱情,身臨險境凝結起的冰柱似的鎮定,都會衝破界限驀然降臨——因為隻有他,隻有墨迪沒有變,他帶給自己的衝擊和五年前如出一轍。
想到這裏,少年忍不住輕輕握住桔梗二重織錦長袍的前襟,透過那厚實的織物,小小金屬器倔強的摩擦傳到他指尖,這尚未熟悉的觸感令昨夜的記憶鮮明地浮現在尤利爾眼前:
穿過青銅獅子守護的長廊,便是萊奧娜拉長公主的隱居所。公主在一間懺悔室般的客廳中接待了神跡之子。狹窄的房間內懸著漆黑的簾幕,除了矮幾和椅子之外再無一件家什,這裏唯一的裝飾便是矮幾上烏陶罐中的一捧羽衣躑躅,昏暗中隻有它氤氳著晶瑩皎潔的光芒。
對於帝國無雙的貴婦而言,這樣的客廳實在太過簡樸了,但長公主卻安之若素的在粗木椅子上坐下,並示意少年落座。尤利爾正要惶恐辭受,對方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瞬間忘記了所有禮節。
萊奧納多長公主一把握住神跡之子的右手,猛地將他拖到身邊。尤利爾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坐在公主腳下,與此同時,掌心感受到某個浸透了對方體溫的圓形硬物的接觸;他正想張開五指看看那究竟是什麼,手卻被萊奧娜拉牢牢握住,動彈不得。
疑惑讓尤利爾脫口發出驚呼,但好像早已預料到這一點似的,公主的衣袖迅速遮掩住對方嘴角,那白金絲般奢華的長發隨即與躑躅花的清香一起飄拂到少年頸邊。與這陌生美人過於密切的接觸讓神跡之子局促無比,本能的躲向一邊。
“別動!有人在監視!”公主的唇如薄紅的花一般在昏暗中搖曳,但她的悄聲耳語卻威嚴凜然,不容反駁——無論如何,她始終是獅子王的女兒。
尤利爾一下子停住了動作,公主湊近他耳邊,稍稍加重了指尖的力道:“這是羅盤。明天鬥獸場上帶他從獸之門出去,那裏有人接應,門外是運河。”
說完這沒頭沒腦的幾句話,公主斷然放開尤利爾右手,端謹地坐直身體,高潔幽雅的儀態霎時與窗外的月影相映生輝。她腳邊的少年猶未從迷惑中走出,隻能愕然仰望著那清妍的容顏——公主遞過來的圓形硬物還停留在尤利爾掌心,但此刻她的臉上早已看不到一絲密約的痕跡,某種澄澈的決心與解脫從那細膩如玉的肌膚之下,像寂光般隱隱透射而出,讓她看起來恍如天上之月的倒影,仿佛真正的公主在別處,這裏端坐的隻是虛像,隨時都會散去消失。
無法言喻的不安感攫住了尤利爾的心,他忍不住呼喚“殿下”,萊奧娜拉微笑著低下頭,用水色的瞳孔凝視著神跡之子湛藍的眼睛,而她的聲音則如遠處吹來的幽涼樂聲:“我的弟弟……萊奧納多陛下,是個容易害怕的孩子。仔細想來,讓他一直處於不安中的人也許就是父皇吧。母後去世得早,父皇便是我們唯一的慈親。他寵愛我,對虛弱的尼克羅寬容,待墨迪更像是忘年之交。唯獨對萊奧納多,父皇格外嚴厲苛責,幾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所以萊奧納多也許覺得這世界上唯有自己是不被愛的吧。”
雖然不明白對方為何突然提起皇帝陛下,但這大不敬的言論還是讓尤利爾擔心的環顧四周。公主卻不以為意,她輕輕的歎息著:“所以萊奧納多這孩子養成了一個壞習慣——他最怕看見身邊的人得到幸福,而那種幸福中卻沒有他自己的存在;他害怕自己會變成這世界上唯一不幸福的人。因此越是親近,他越是要奪走那人最珍視的東西。”
“奪走親近的人最珍視的東西嗎……”下意識的重複著這句話,尤利爾眼前閃過了東方術士浮士德淒絕的容顏,以及死於衛士們刀下的勞麗達不悔的眼神。
“比如尼伯龍根指環。萊奧納多之所以對它執著,並非因為它是萊因黃金的鑰匙,而是因為那是父皇留給墨迪的遺念,是墨迪最珍視的東西。”公主笑了,那笑容美得徹骨,“如今和指環一樣的,還有你……”
“我?”尤利爾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是你。”萊奧娜拉輕柔的掠開少年的頭發,小心捧起他的臉頰,那麼憐愛的撫摸著,指尖貫徹了溫柔的力量,“我子……我此生並沒有後代,你是洛倫佐卿之子,也同是我子。記住……你一定要幸福……””
說出這句話的公主並沒有流淚,但尤利爾感到她正用全身哭泣著,同時他也真切的體會到,這種洶湧的感情並不僅僅隻是悲傷。
如今藏在尤利爾胸口的便是公主暗中交與的“羅盤”,隔著衣襟握緊它,就像握緊某種令人安心得允諾,這使少年暫時將視線從鬥獸場上移開,轉向寂寥的座席。新帝萊奧納多百無聊賴地斜倚在特別觀覽台中央的禦座上,一身銀色輕甲,似乎隨時準備加入戰鬥;側座上端坐著黑袍的長公主,同色的蕾絲麵紗一直垂到膝上,掩映著純粹的金色光芒——那是一個華麗的小匣,被公主戴黑紗手套的纖指小心翼翼的按著,黯淡的色調襯得黃金匣上精致的雕花栩栩如生。
禦用觀覽台下一層左側是以洛倫佐為首的朝臣座席,右側則是高位神職者們的位置。此次鬥獸盛典皇室並未向教廷發出邀請,聖城也正為梅塔特隆三世每況愈下的健康狀況而手忙腳亂,根本無暇旁顧。於是皇廷係的懺悔師們占據了右間所有席位,人群中尤利爾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阿爾圖爾?索多。這位“舊友”正神不守舍的東張西望,平時就已相當神經質的蒼白麵孔,此刻看來更是閃爍著某種隨時都會滑向崩潰的危險預兆。有這樣一種傳聞,自從某一夜和梅加德家主對談之後誤入鬧鬼的鏡之廳,阿爾圖爾主教就變成了這種六神無主的樣子。
看到曾經出賣過、虐待過自己的“故交”,尤利爾驚詫於自己的毫無感覺,就像眺望著路邊的石子那樣,心裏既沒有憎恨也沒有哀傷。留意到別人的視線,阿爾圖爾下意識的轉過頭,卻在看到尤利爾的瞬間麵如死灰。他慌忙的撞開身邊的觀眾向後退去,一下子隱沒在人群中。
阿爾圖爾究竟在害怕什麼呢?這個念頭才剛閃現在尤利爾腦際,如同從地底傳來的沉悶的咆哮突然響徹整個鬥獸場。少年連忙回過身——北側的最高拱門正被牆垛上的轆轤車緩緩的吊起,黝黑的列柵間,隱現著某種不可思議的暗紅色巨影……
那便是獸之門,供猛獸出入的唯一通道。
“最討厭那些繁文縟節了。”萊奧納多眺望著獸之門,用象牙般的手支著麵頰,開玩笑似的輕笑道,“徒步鬥士也好什麼也好一概不要,直接上正餐!”
不停逡巡著,扭曲著龐大的肢體,光是等待鐵柵升高就已讓這即將出現的“正餐”瘋狂焦躁了,所以通道剛剛開啟它就迫不及待的一頭衝向場內,拴在頸部的鎖鏈發出駭人暴響,在前衝的巨力下驟然崩斷。而這怪物則渾然不顧的拖著半截鐵鏈,在昏暗陰沉的天空下傲然展示出霸道而驃勇的身軀——碩大無朋的爬行類輪廓影影綽綽地呈現在重重血紅煙塵間,粗壯的頭頸高昂著,顎兩邊成排的鬣角悍然張揚,令人不寒而栗。
“赤岩龍……”驚呼像微弱的波浪一樣掠過觀眾席,隨即四散在冬日的寒氣裏。兩位主角都已到齊,卻聽不見歡呼和尖叫,這恐怕是有史以來最寂寞的鬥獸表演了。
“陛……陛下!”尤利爾無法控製的顫抖著,這使他的語聲聽起來更加刺耳,“為什麼……為什麼惡魔的幫凶赤岩龍會在這裏!”
在氣候溫暖、陽光和煦的聖奧古斯都很難看到赤岩龍,因為這是生活在北國岩洞中的凶猛異獸,就其攻擊力而言整個大陸罕逢敵手,不過數量非常稀少,因為它們隻適應寒冷幽暗的環境,天氣稍熱便會陷入沉眠;視力也大有問題,受到強光直射便會暫時失明,因此僅是橫行於冰雪之國的噩夢。尤利爾無論如何與能想象,萊奧納多竟要用赤岩龍來對付自己的兄長!
皇帝緩緩站了起來,悠然跺到失神的少年身邊,他一手支撐著欄杆,一手搭在對方肩頭,抬頭看了看天色:“氣溫光線剛剛好——既不會影響赤岩龍的行動,又剛好讓它焦躁……”
的確如此,帝國隆冬的陰霾天氣恰好能讓赤岩龍能行動自如。尤利爾目瞪口呆的眺望著這巨獸拖著生滿棘刺的長尾,慢條斯理的巡回著。此刻視力不佳的它雖然尚未看見墨迪,但早已嗅到了獵物的氣息,正不停轉動頭顱抽動扁平的鼻子。可是另一方的墨迪依然紋絲不動,好像已化為鬥獸場中央的一塊頑石。
“我說墨迪他廢了你還不信!”皇帝得意地冷笑起來,“父皇說過,無論對手是人類還是野獸,隻要公平決鬥墨迪都會取得最終的勝利,那就讓他嚐嚐赤岩龍的滋味吧——這頭能單挑五匹獅鷲的家夥可是我馴服的!”
皇帝的一席話根本沒能飄進尤利爾的耳朵。少年自顧自的凝視著紅土場,腳步早已不自覺的朝下行階梯跑而去。眼疾手快的萊奧納多一把將他拖了回來,俯視著對方惶恐的麵容,皇帝露出刀鋒般銳利的微笑:“去哪裏呢?”
到哪裏去呢?想到離他更近的地方去,想靠近他,想去他身邊——這是此刻少年心中唯一的念頭。可是為什麼每都是這樣,明明就在眼前,彼此間卻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
尤利爾一言不發,朝著石階方向奮力掙紮,這罕見的倔強讓萊奧納多瞬間失去耐心。漠然將少年推向硬冷的欄杆,不等對方站穩皇帝便拉起他右手,那白皙的皮膚上,橫貫掌心的聖痕依然浮現著官能的玫瑰色。看到這熟悉的傷痕,萊奧納多歎息似的微笑起來:“還記得嗎?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竟敢違抗我,拒絕我看你腳上的聖痕。父皇嘲笑說這是因為我做事不像墨迪那麼幹脆的緣故。可是父皇錯了——最終得到你的人是我,現在那些聖痕,我不僅想怎麼看就怎麼看,而且想做出多少就做出多少!”
尤利爾沉默的扭動手腕,想掙脫這蠻橫的鉗製,卻被皇帝猛地拉近麵前,萊奧納多的眼角滲透著冰一樣的冷酷:“休想過去!雖然在墨迪身邊也隻會成為累贅而已,但我決不會讓你如願的——因為那家夥注定孤獨,他將一輩子孤獨!”
“注定孤獨的人是你吧,陛下……”從零亂的金發間,突然傳來少年嘶啞的語聲,“這孤獨並非他人造成,而是因為你隻相信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根本不去聆聽別人的心!”
響亮的耳光代替了皇帝的回答。尤利爾卻連碰也沒有碰頓時腫脹起來的麵頰,此刻肉體的痛苦是如此微不足道,翻騰在胸口的哽咽讓他失控的呼喊起來:“其實你擁有一切的。兄弟姊妹愛你,就算他們找到廝守終生的伴侶,也不會減少與你的這份親情;你的父親愛你,所以他才對你格外期待格外嚴格,所以他才把守護帝國的責任交給了你!”
“住口,你懂什麼!”這毫無個性的喝斥與皇帝無瑕的容儀是如此的不協調。
“我懂!因為以前的我就是這樣的,堅信著錯誤的東西,不懂得如何表達,卻想要獲得無私的全部的愛——誰都會有潛藏在心底的這份貪婪!現在我明白了:這並不是罪惡,因為它是渴望愛的本能,也是給予愛的源泉!”尤利爾深吸一口氣,凝視著皇帝冰藍的眼睛,“我懂的,陛下——你就和那時的我一樣,是可憐的懦夫!”
就像無數次直麵危險時一樣,皇帝的手本能的探向腰間的劍柄——從不知道那懦弱的神跡之子還有這樣的麵目!必須消滅他阻止他說下去,因為這少年正剝開了靈魂的傷口,若不自衛,自己一定會受到毀滅性的致命之傷!
然而冰冷的禁錮突然封住了萊奧納多的手腕,他下意識的回過頭,卻見萊奧娜拉長公主不知何時離開禦座來到自己身邊。以接觸皇帝的那隻手為支撐點,公主的身體像即將融化在晨曦裏的夜雲一樣,呈現出搖搖欲墜的趨勢,但她的另一隻手卻依舊緊緊將黃金匣壓在胸口,仿佛那已成為她軀體的一個部分。這異樣的情形讓萊奧納多霎時不安起來,連忙回身扶住公主:“皇姊你怎麼了,手這麼冷……”
蕾絲黑麵紗後麵,公主的容顏如曉月般青白而虛幻,她的指尖緩緩攀上萊奧納多的手臂:“我的弟弟……謝謝你給了我最想要的禮物——帝國這麼大,世界這麼大,我想要的卻隻有他的心而已,如今,我已再沒有什麼遺憾了……”
失溫的身體緩緩向皇帝傾壓過來,如同崩塌的雪一般。尤利爾條件反射的伸手從旁邊支撐住公主的身體,就在這時,一枚水晶瓶從女袍袖口那細致的皺褶間滾出,嗆然落地摔得粉碎,少量薄綠色液體帶著煙氣飛濺出來。
“這是什麼?皇姊……這是什麼!”皇帝的聲音不能控製的顫抖著,他不顧一切的搖晃著業已脫力的公主,“你服毒了?你竟敢服毒!別以為這樣就可以解脫,我不準你死!我絕對不準和那個下賤的東方術士一起死!”
反常的情景讓朝臣和神職者們紛紛離開座席仰望向禦座的方向,卻沒有人敢越雷池一步,暴怒而哀慟的皇帝一把搶過公主虛弱的手心裏的黃金匣,狠狠地摔在地上,帶著防腐香料氣息的暗紅色物體頓時滾了出來,尤利爾一看之下猛地捂住嘴角——那是一枚心髒,一枚永遠不會在跳動的死者之心。
這應當是浮士德的心吧——昨夜公主與尤利爾見麵的時候,這顆心髒正被掘離東方術士那漸漸冷卻的胸膛,在皇帝的授意下裝入黃金的墓穴裏。而公主是帶著怎樣的表情接受這份贈禮的呢,也許會幸福地笑吧;那撕裂的,絕望的,散發著腐爛香氣的幸福笑容……
“公主出事了,禦醫!禦醫!”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朝臣席上的洛倫佐,梅加德家主打破臣下們進退不得的膠著局麵,呼喊著迅速起身尋找醫生。
可是等不及了,吹拂在皇帝和尤利爾耳邊的呼吸卻越來越微弱,最終消失,唯有公主那幻覺般微弱的語調幽幽回蕩著:“我愛你,可憐的弟弟……一定要幸福……”
一定要幸福!熟悉的語句讓電擊般的顫栗瞬間傳遍尤利爾全身,身體在思想之前行動了,他猛地鬆開手,轉身跑向台階。
失神隻是一瞬間,皇帝間不容發的劈手揪住對方揚起的長發,如同一道金色的光芒被銀光閃爍的冰層封住,尤利爾奔跑的態勢一下滯住了。
就在這一刻,紅土場上同時響起雷鳴般的咆哮與地動般的嘶吼,墨迪在漫天紅塵裏前踏一步,沉重的戰斧劈開風的鎧甲,排山倒海地迎向張牙舞爪的赤岩龍!